第525章 退兵之议-《泰昌大明》

  对明军来说,金军强攻沈阳,一日之间连着填平五条沟壕,并造成近两千伤亡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当年,第一次抗倭援朝,受总兵官李如松提督的明军一连收复平壤、开城、汉阳三城,总共也才阵亡一千二百四十一名官兵。尽管现在的沈阳守城兵,与当时远征朝鲜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也足见努尔哈赤麾下金军是何等的精悍强大。

  可是,这种令守城明军心感恐惧血肉攻防本身并不是努尔哈赤想看见的。

  为了展开这次史无前例的国运之战。努尔哈赤几乎抽调了金国的所有青壮,将劳动力榨取到了极致,二百三十一个牛录的十二万各式男丁被他抽了十万出来。这十万人当中,有近四万是所谓的披甲人,也就长期在籍的战兵,而另外的六万则是平日劳动侍从,战时亦可充军的余丁。

  尽管特别激烈的攻城战只有七天中的第一天和最近这两天。但十天的攻防拉扯之下,金军这边的死伤也已经超过一万人。在这一万人中,有接近三千人是宝贵的披甲人,死一个少一个。而余丁的死伤虽然没有那么值得惋惜,但也是宝贵的劳动力。如果折损过多又得不到及时补充,战后的生产恢复也会受到影响。

  一想到此,努尔哈赤就怒火中烧。他抽下腰间的革带,在岳托身上又抽又踹。努尔哈赤一边踹一边骂,用的词一个比一个脏。

  在命令代善与岳托分家之前,努尔哈赤或许还能把岳托当成自己的孙子来看待,但代善、岳托分家之后,时年二十二岁的岳托就是彻头彻尾的成年人了。努尔哈赤虽老尤劲,责打起来毫不手软,仿佛这一万多人全是岳托架着往沈阳城下送的。

  “别打了!我错了,我错了!”岳托早就无师自通了“小杖受,大杖走”的经典道理。眼见辩解无效,落在身上的殴打也越来越重,岳托索性一个闪身躲到父亲的身边,试图将祖父的火气引导到父亲的身上。“祖父!祖父!我镶红旗伤亡惨重,全是因为阿玛的正红旗在后面缩着不出力!正红旗要是肯全力援护,我们怎么会打得这样惨!”

  “呵!”代善怎么肯让这逆子拖累自己,一个闪转腾挪就躲到了半边。“大汗给我下达的命令是策应佯攻。岳托!可不要以为往你老子我的身上乱泼脏水就能免掉罪责!”

  代善甚至巴不得努尔哈赤就这么把岳托这个又蠢又贪的逆子给打死。到时候,他或许也就可以重新拿回镶红旗了。儿子这种东西,就算少了一个,他也还有五个。没必要太过珍惜。更何况,这还是一个磨牙凿齿,要在自己的嘴里抢食的逆子。

  “正红旗的人哪里是在佯攻,”岳托追着代善躲避努尔哈赤的责打。“根本就是没攻!”

  “你个呆痴儿!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策应?”代善又是一个闪转,就差自己抬腿踢踹岳托了。“我的任务就是不让南北方向的明军影响到东面的强攻!你摸着自己的狗灶良心说说,镶红旗受到了来自南北方向的反攻了吗?”

  “当然!”岳托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差点把摆放在汗帐里的炬火给撞倒。“不然怎么会打得这么艰难!”

  “是不是要正红旗也死个两三千人你才觉得我攻了?大汗,我愿意接受当面对峙,把下面的人都叫来,看看我有没有下过让他们袖手旁观的命令!”代善顺势就对努尔哈赤说道:“你这小崽子根本就是一个莽夫。除了莽撞强攻,什么都不会。照你这种打法,镶红旗迟早让你给全送掉!”

  代善的话像是一支利箭,无意而精准地刺到了努尔哈赤的心。也消掉了岳托正在遭受的皮肉之苦。

  “唉!”努尔哈赤长叹一口气,扔下手里的革带,重重地跌坐到地上。

  “汗阿玛!”代善立刻停止了逃窜,用双膝跪挪到努尔哈赤的面前,摆出一副孝子的模样,轻轻地抚慰努尔哈赤的后背。“您可千万莫要为这小子的失利而伤了龙体啊!接下来该怎么做,沈阳怎么打,您吩咐就是。”

  “还打什么,”努尔哈赤颓丧地佝偻着,仿佛一棵枯朽的老树。“召集旗主将领,商议退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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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半个时辰后。努尔哈赤的第八子,四贝勒,正白旗旗主黄台吉和努尔哈赤的长孙,逆子褚英的长子,镶白旗旗主杜度,各自带着一众身份高贵、说得上话的甲喇额真来到了汗帐。

  此时,努尔哈赤已经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的气息已经调匀,脸上也没了怒容,整个人似乎又恢复到了那种鹰视狼顾、睥睨天下的枭雄状态。

  不过,眼睛尖心思灵的旗主将领们还是在下跪叩首之前,捕捉到了努尔哈赤的凌乱。老汗王怕是又发火了。

  “叩见大汗!”众将下跪叩首。

  “都起来坐着吧。”努尔哈赤故意维持的浑厚嗓音,被一口卡在喉咙里又咳不出来的淤痰给阻得失了威严。

  “谢大汗!”众将起身,按序在各自的位次上盘腿落座。

  “最近几天,我频繁收到后方送来的急报,”努尔哈赤开口说话,却并不直接提及目下战况。“说是奸猾的明军在我们浴血厮杀的时候,派出大量游兵频繁袭扰我后方空虚的部落村寨,杀伤了许多手无寸铁的妇孺。所谓后方不稳,前方难安。所以我决定,暂时撤兵回退,好生清剿清剿那些卑劣、卑鄙的明军游兵。待后方安稳巩固,绝无缝隙可乘之时,再议伐明复仇。诸位以为如何?”

  听见这话,刚挨了一顿毒打的岳托直接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努尔哈赤退兵的理由竟然会是后方遭袭。岳托偷偷地睨了代善一眼,发现父亲仍是那先前那副淡然的样子。

  在军事素养和政治嗅觉方面,岳托和他爹代善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努尔哈赤提出撤兵的下一刻,代善就猜到他的汗阿玛很可能会找一个台阶给自己下,而不会以直接以军事失利为由撤兵。

  对于撤兵本身,代善是支持的。沈阳的抵抗意志出奇的强烈,和抚、清、开、铁完全不同,如果就这么硬啃沈阳,就算最后把沈阳打下来,那也是一场得不偿失的如败惨胜。但问题在于,努尔哈赤给自己找的台阶并不完美,不见得能说服下面的将领。

  果然,大帐沉寂不久,努尔哈赤同母妹的儿子,努尔哈赤次女的丈夫,额驸,镶黄旗下牛录额真,前不久领兵进入懿路所,掠得人畜数百的郭络罗·达尔汉出位叩首谏言道,“大汗!明军游兵在后方造成的破坏不过是癣疥之疾,瘙痒之患。奴才以为,派遣一支偏师清剿便是,何须退兵呢?”

  在达尔汉看来,女人没了可以再找,儿子没了可以再生,为了这点儿损失就撤兵,显然有些小题大做了。

  “达尔汉额驸所言极是,奴才愿带兵搜山清剿明军游兵!”

  “奴才愿往!”达尔汉发言后,很快又有几个得了好处的将领出来表示赞同。他们无一例外,全是将家安在萨尔浒城或者界凡寨的权贵。

  代善觉得,这时候应该出来帮汗阿玛说几句话了。但他也找不到完美的台阶。

  如果不那么高屋建瓴地看,现在的情况是金军虽然受阻,但战事并未龋坏。沈阳以南的辽阳援军在受到阻击之后就停在了原地,不再继续前进解沈阳之围。而驻守在奉集、虎皮的明军甚至不敢领兵出城,让两蓝旗就堵住了。对于大部分金军来说,这些软脚虾就这么一直缩在城里,毫无战意。所以很多人,包括一些目击过明军被小范围击溃的伤员都认为,只要再加把劲,就能拿下沈阳,乃至借势一路平推,将明军逐出辽东。

  告诉大家需要止损的前提,是承认损失,承认攻略失败。但努尔哈赤显然不想承认损失,而代善也不想帮努尔哈赤承认。

  努尔哈赤对代善的怀疑已经很重了。代善觉得,如果此时违背努尔哈赤的意愿,贸然承认损失,就算心是好的,最后也撤了兵。也可能被努尔哈赤怀疑成试图打击大汗权威的夺权行为。

  就在代善搜肠刮肚地想话说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老八黄台吉竟然开口了:“达尔汉!你的心肠竟然如此狠硬吗?”

  “我不明白四贝勒的意思。”达尔汉愣住了。

  “据我所知,明军活动甚繁,有几个小的部落甚至被明军整寨屠杀!明军暴行累累惨痛,你竟然说这是癣疥之疾,瘙痒之患!”黄台吉的看法和代善几乎一致,但他不去纠结代善的纠结,直接紧跟努尔哈赤路线。谁跳出来反对,就反对谁。

  “四贝勒,后方损失不过数百,不及沈阳城下一日之殇。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大不了打下沈阳之后,多分些战利品给那些人补齐损失就是。”达尔汉的看法和岳托类似,沈阳未下是因为攻得还不过急,只要增加兵力持续攻城,就能像攻克开铁那样,击溃明军士气,拿下沈阳。

  “荒谬!亲亲之恸,如何物补?你不过是因为自己没有受损所以才说得这么轻松。”说着,黄台吉还朝着努尔哈赤拜了一拜。“汗阿玛天心圣仁,体民情甘苦,切怀幼弱!我以为,此时正当全面撤兵,巩固后方。”

  围绕在黄台吉身边的将领们还没太搞清楚状况。不过,心理上的茫然并不会影响到他们对黄台吉的附和。在军事以外,政治上的考量也很重要。如今,大贝勒代善从手握两红旗变成单抓镶红旗,尽管控制镶红旗的岳托是代善的长子,可分家本身就是对代善权势的实际削弱,而且岳托和代善不和,几乎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事情。

  只要再进一步,代善就可能被废储,而黄台吉也就可以争一争储君的位置。只要黄台吉能在努尔哈赤百年之后坐上汗位,那么他们这些人就能凭借拥立之功,保全自家富贵了。

  所以,黄台吉话音刚落,这些将领就齐齐地随着他跪伏下去,高声颂圣道:“大汗仁德圣明!奴才不胜铭感钦佩!”

  达尔汉不服气地说道:“明军所行的无非是‘围魏救赵’的法子。现在撤退就是中了他们的奸计,死了的人也就白死了!”

  “呵,达尔汉,你还读了汉书,知道‘围魏救赵’啊?”黄台吉皱着眉头,故意摆出嘲讽挑衅的姿态。“你告诉大家,是不是为了伐‘赵’就可以不解‘魏’的围了?你敢不敢立军令状,说自己领兵回去就一定能肃清后方?若是清剿不完,又有部族受损,该当何处?”

  达尔汉没有读过汉书,也不认识汉字,他只是听过会女真语的汉人奴隶给他讲过这个故事。不过,达尔汉很清晰地听出了侮辱的意思,气得涨红了脸。他一激动,直接就应了黄台吉的茬:“我怎么不敢立军令状!无非是要了我的脑袋而已!”

  达尔汉直接把话说死了,一时间,黄台吉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了。

  大帐陷入沉寂,众人只能偷瞄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也不表态,他略一皱眉,竟望向代善问道:“大贝勒,你怎么看?还要不要退兵啊?”

  代善一下懵了,努尔哈赤这话就像是在说,退兵的建议是他提出的一样。

  要不要应?代善的脑子飞速运转:如果不应,那就是在忤逆父汗的意志,会让父汗更加猜忌。但如果应了,这些人就会把沈阳城下的“白白损失”算到自己的头上。前者,彻底告别储君之围;后者,则会失去一众少壮的支持。

  这真是两头矛盾,两头受气!代善不想回答。

  可此时,努尔哈赤已经将众人的视线和注意全部转移到了代善的身上,代善不得不做出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