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退回辽阳-《泰昌大明》

  “吁!”黄昏时分,一匹栗色的高头大马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沈阳中卫指挥使司衙门的门口。已经褪下铠甲,身着文官常服的孙传庭扶着马鞍轻盈地从上面跳了下来。

  自从熊廷弼打着王命旗牌进入沈阳以来,这座比大金汗王宫还要气派几分的官署,就成了熊廷弼的经略行辕。几天下来,这里人来人往,几乎将木质的门槛都磨平了两分。

  “见过孙巡按!”值门的卫兵已经换成了经略标营的士兵。但他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孙传庭的脸。

  “有劳了。”孙传庭将手里的马缰绳递给迎上来的标营兵。

  “孙巡按客气。”卫兵接过缰绳,也不盘问通报,直接就放孙传庭进去了。

  孙传庭先径直去了大堂,发现熊廷弼并不在那儿。

  在一个随军赞画的指引下,孙传庭小跑着来到了签押房。进到签押房,孙传庭发现,在场等待的不只有派人传他过来的经略熊廷弼,还有监军官高邦佐。

  “见过熊经略,见过高监军。”孙传庭行礼如仪。

  高邦佐起身还礼,而熊廷弼则只是坐在椅子上轻轻地点了点头。在昏黄夕阳的映照下,半瘫坐着的熊廷弼就像一个干枯发皱还长着满脸白毛的黄橘子。

  “你坐吧。”熊廷弼指着身前与高邦佐相对的椅子。

  孙传庭顺着指引走近,却没有立刻落座。“您病了?”

  “缠疾复发而已。不过是身子骨虚了点儿,已经叫军医看过了,不碍事的。”熊廷弼又指着那把椅子。“你坐着说话吧。”

  孙传庭点头坐落。“您没让人熬药?”

  “没有。也不急在这一时,等回辽阳再用药也不迟。”熊廷弼闭上眼睛,甩了甩脑袋。

  “治病讲的就是一个防微杜渐,可等不得!”孙传庭好心劝慰道,“若是拖久了,这小病也成大病了。”

  “啰唆,”熊廷弼耸肩一笑。“再等也就这两天了,我和以道明天就起程回辽。”以道是高邦佐的字。

  “明天就走?”孙传庭有些惊讶。他原本以为熊廷弼会在沈阳驻很长一段时间。

  “以道,”熊廷弼侧过头,对高邦佐说,“劳你把今天的军报拿给伯雅看看。”

  “好。”高邦佐站起身,走到大案旁边,拿起一小沓堆叠起来的军报递给孙传庭。“这些都是今天收到的。”

  孙传庭颔首接过,一张接一张地阅览,发现这些军报无一例外都是关于“虏情”或者说没有虏情的侦察报告。

  “蒲河所、懿路所、新城堡,以及靠近西面长城的宋家泊堡、丁字泊堡、十方寺堡、上榆林堡、平虏堡、静远堡等处都已不见奴贼踪迹。北上侦查汎河所以及铁岭卫等处的马探暂时还没有回报,但我大致可以确定,老奴已经全面收缩撤退了。”熊廷弼闭着眼睛,似在养神。“既然沈阳无虞,那我也就该回辽阳看看了。”

  “奴贼真就这么撤了?”孙传庭难以置信,“明明前几天还打得这么凶的。”孙传庭把军报递还给高邦佐,却让高邦佐误以为孙传庭这是在问他。

  “不只是沈阳周边,奉集堡、虎皮驿、威宁营三镇周边也不见大股奴贼。只剩下一些零星的马探还在活动。奴儿哈赤应该是退兵了,至少暂时退兵了。呵呵。”高邦佐接过军报,尴尬地笑了笑。“书生之见,纸上谈兵,我惭愧啊。”

  这几天,高邦佐一直很尴尬,尴尬得都不太敢见人,尤其不敢见那些听了他一通分析的人。事实证明,努尔哈赤并没有搞什么声东击西、引蛇出洞的把戏。高邦佐自以为得计的猜测,不过只是胡思乱想的纸上谈兵而已。好在没有画蛇添足地弄出什么意外,否则他真的就要找地洞钻进去了。

  “没什么好惭愧的。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和为变。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熊廷弼倒是从来没有取笑乃至怪罪高邦佐的意思。努尔哈赤要是那么容易就看清,建州部也就长不成今天这个怪物样子了。“老野猪皮意识到攻打沈阳无利可图,果断以雷霆攻势为诈,火速退兵。不得不说,老野猪皮这一手真的很漂亮。我也没有料到。”

  “呵呵。”高邦佐笑着摇了摇头。“我是该再读一读孙子了。”

  “熊经略,”孙传庭端正坐姿,问熊廷弼道:“奴贼既然撤退,咱们何不乘势追击,收复铁岭乃至开原?”

  “看见没有,”熊廷弼没有搭理孙传庭,而是笑呵呵地望着高邦佐。“这才是书生之见。”

  高邦佐不搭腔,只是笑笑。

  “请经略赐教。”孙传庭摆出虚心求教的样子丝毫不恼。

  “你不觉得很恐怖吗?”熊廷弼揉了揉自己发堵的心口。

  “什么恐怖?”孙传庭不解。

  “你刚才说乘势。可是我们根本无势可乘。所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孙子的话说出来也就十六个字,但真要办到何其难也?奴儿哈赤真的做到,而且还不是什么一营两营,三五千人,而是四色八旗十万人!十万人,一夕之间全部撤走,这说明什么?”

  熊廷弼并不等孙传庭回答,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这说明努尔哈赤能对他手下的战兵做到如臂使指。再看看我老熊手下的兵,”熊廷弼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伸出来数数:“辽东老兵、辽东新兵、蓟州援军、山西宣大援军、甘肃援军、固原援军,除了这些北方各镇的边军。还有包括浙直援军和西南土兵在内的南兵,”熊廷弼叹了一口气:

  “这些援军不可谓不精锐。如果单拎出来,我相信他们可以与等量乃超量奴兵正面对决。但要是让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援军配合着与奴贼正面野战,那就是猛虎入狼群。这也就是我选择整体固守,部分野战的原因。”

  “您说的是。”孙传庭点点头。

  “你身处沈阳,到任也有一段时间了,应该听说过开原、铁岭的现状。”熊廷弼忍着头痛,撑着脑袋,继续说道:“虽然老奴没有放火烧城,可也几乎把这两座城拆成了易攻难守的空城。想要夺回开、铁确实容易,派个参将带着两三千兵马就可以收回,但就算把这两座城收回来了,也根本守不住。重建防线需要时间,可是老野猪皮根本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

  “老野猪皮一定会在我们试图重建城防的时候,派兵过来争夺,想要稳住阵脚,就只能增兵到能与奴贼大军正面对峙乃至野战的程度。我判断,要想在奴贼有备的情况下,守住几乎毫无城防的铁岭,至少需要四到六万配合得宜的士兵。”

  “即使假设那些外地客兵配合得当,我也不可能轻易地把他们抽走,不然其他方向的防线就会出现空档。以老野猪皮的狡猾,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一定会乘势深入,劫夺腹地。就算他拿不下辽阳,也能逼得我军无功而返。这样一来,为了恢复铁岭而筹措的人力、物力也就白白地耗散了。”

  “这不成无解了吗,”孙传庭凝重地说道:“千万饷,百万粮。朝廷花这么多钱粮难道就只能维持一条任奴贼来去自如的防线吗?”

  “当然有解。”熊廷弼还是那个疲惫的姿势,但眼睛已经睁开了。

  “要怎么解?”

  “年轻人,”熊廷弼疲惫一笑。“谜底其实就在你自己的谜面上。”

  “谜面?”孙传庭歪过头,满脸疑惑。

  “千万饷,百万粮,十万兵。奴儿哈赤手下的兵就算不要饷银,但也不能靠着吃石头过日子吧?”熊廷弼的眼睛里同时泛着血丝和精光。“老野猪皮拱掉北关,吃掉抚顺,吞下开铁,这是他能撑到如今的根由。现在,他拿不下你的沈阳,今年要怎么过冬?”

  “您的意思是奴贼对耗?”孙传庭问。

  “就是对耗!”熊廷弼点头道:“只要能维持住这条让奴贼无隙可乘的防线。他们自己就会垮掉。”

  “可是奴酋如此狡猾,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孙传庭说道。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掐断他们的后路。”熊廷弼又把眼睛闭上了。

  “要怎么做?”孙传庭深深地点头。

  “野猪拱不动深埋地下的萝卜,就会去翻草根充饥。伯雅,你觉得这头饿急了老野猪会去哪里翻草根吃?”熊廷弼问道。

  “奉集、虎皮?”孙传庭不确定。

  “他要敢啃奉、虎早就啃了,他就是不敢硬啃奉、虎所以才兜过来啃你的沈阳。”熊廷弼轻轻摇头。“你觉得他想不到硬啃奉、虎会被关门打狗吗?”

  “伯雅,”高邦佐提醒道,“把视线放宽一些。不要只盯着大明。”

  “放宽一些.”孙传庭沉吟片刻,骤然瞪大了眼睛,“朝鲜!”

  “还有鞑靼,”熊廷弼微微点头。“不是南下朝鲜就是西掠鞑靼。这两段草根就是老野猪皮留着的应急冬粮。现在他拱不动我大明这颗萝卜,也就是时候把他们刨出来吃了。”

  “奴贼还会攻掠鞑靼?”孙传庭疑惑道。

  “你为什么觉得不会呢?”熊廷弼反问。

  “传说奴贼和鞑靼结有姻亲关系。”孙传庭说。

  “是有这么个说法,但夷狄之间的姻亲关系向来不可靠,”熊廷弼随口就举了一个例子,“据我所知,在老奴起事之前,北关叶赫酋长杨吉砮,就曾嫁了一个女儿给老奴,这个女儿给老奴生了儿子,名黄台吉。如果传说没错的话,黄台吉应该就是前几天领着白色旗来我援军阵前晃悠的四贝勒。但这层关系并没有阻碍奴贼吞并叶赫。老奴不但毫不犹豫地把北关吞了,还把自己的小舅子金台吉给杀了。女直内部的联姻尚且如此,女直和鞑靼就更是了。而且,鞑靼诸部也散得很,和某一个部落联了姻,不意味着就和整个草原交了好。反之,和一个部落交了恶,也不等于和整个草原交了恶。就算老奴真的突然有了点人性,也可以只放过那一个部落嘛。”

  “下官受教了,”孙传庭郑重地作了个揖,“请问经略要下官做什么?”

  “没什么要你做的,至少现在没有。”熊廷弼睁开眼睛,展出一个调侃的笑。“叫你过来只是为了跟你说一声我们明天就要回辽阳了。”

  “嗯?”孙传庭一愣。

  “朝廷把你从河南调到辽东,就是为了让你经营沈阳。你干得不错,让我省了不少心。之后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就是。”熊廷弼看着孙传庭,鼓励地说道,“回到辽阳之后,我会上书朝廷,为你叙功。”

  “经略谬赞了。我不过是居中协调,所做的事情文书小吏也能干。”孙传庭谦辞道,“沈阳不至失陷,主要还是有赖于诸将奋勇,士卒用命。”

  “呵呵,年轻人谦逊是好事,但也别太谦虚了。”熊廷弼虚弱地摆摆手,“能让将士奋勇用命也是你的本事。而且,将官要是过于奋勇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你要约束他们。尤世功还好,贺世贤那个性子说得好听些是勇夫,要是说得难听点就是莽夫。如果沈阳城里只有他一个人镇守做主,我还是真是放心不下。你得把他看紧了。”

  在熊廷弼看来,贺世贤虽然能拼敢杀,但目前也就只是个参佐之才,难堪大将之任。熊廷弼曾不止一次考虑过,将贺世贤从沈阳撤出来换成别人。可萨尔浒出一战折损了太多有经验的将领,各路援军到来之前,辽东就那么些能用的老将,所以熊廷弼也只能硬着头皮让敢打敢拼的贺世贤镇守一线。

  援军到来之后,熊廷弼又萌生了改调贺世贤镇守他处的想法,但朝廷又适时地派了孙传庭这么一个无端设置的沈阳巡按。这让熊廷弼逐渐打消了把贺世贤调去后方的心思。如果能有一个人能稳住沈阳城防,贺世贤也可以是一把锋利又好用的刀。

  “是,下官明白。”孙传庭眼神一闪,微微低下脑袋。尽管他曾对贺世贤说过,要把他贸然出城的事情告诉熊廷弼。但迄今为止,无论是公开,还是私下,他都没有跟熊廷弼提过这个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