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5章 进则掠地,退则举义-《泰昌大明》

  “高参政所虑有理。”袁可立接话说,“不过我以为看,这个事情犹可商榷。”

  高邦佐立刻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袁监护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我只是觉得奇怪。”袁可立举那封告密信向众人展示,“这封信诸位都看过了,不知道诸位有没有注意到,这封信一次都没有提过‘阿明’这个人?”

  “好像还真是。”高邦佐的记性很好,只稍一回忆就差不多想起了整封的内容。紧接着,陆文昭也点了头。等他低声翻译给凑过来询问的白再香听了之后,白在香也小声说:“确实没有,一次也没有。”

  毛文龙倒是想不起那么多细节,只记得那封告密信和朝鲜有关。不过,既然众人都表示肯定,袁可立也言之凿凿,他也就滥竽充数般地跟着点了头。

  “现在请诸位暂且忘掉我和那信使的问答,”袁可立站起来,走到高邦佐的身边,将信递出。“只单看一遍这封信。”

  “好。”高邦佐接过信,袁可立又走回去坐着了。

  袁可立靠着椅背撑着扶手,十指交叉放在胸口,待众人再次看完信,他才开口问道:“如果只单看这封信,诸位能想到什么?”

  “这是一个人的告密!”高邦佐一下子就说出问题答案。

  “对!从始至终,这封宣称由‘阿明’和‘兀儿忽太’密谋共作的告密信一次也没有提过‘阿明’,就连暗示也没有。我们对‘阿明’这个人存在的全部印象,都来自信使的口头描述。”袁可立重重地点了点那张对话记录。“可是,那个信使的描述是那么的自然,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阿明’的存在是理所应当一样。诸位再想想,为什么会这样?”

  “要么是那个信使在说谎误导我们,要么就是‘阿明’刻意隐去了自己的存在。”这回是陆文昭接话了。

  “我倾向于后者。”袁可立直接说道。

  陆文昭默默地点了点头。刚才问答的时候,陆文昭就一直留意着那信使的表情,那信使的脸上显出过忐忑、局促、兴奋、狂热,但就是没有说谎者的惊惶与犹疑。

  “可是‘阿明’为什么要隐去自己呢?”高邦佐隐隐地意识到,袁可立的推论很可能要把他刚才论断全面推翻了。

  “我不敢肯定,”袁可立先垫了一句,“但我觉得,至少这个王督堂,或者说南关酋长‘兀儿忽太’是有意反正归降的。而宽甸的统帅,那个被称作二贝勒的‘阿明’或许有心归正,但目前仍徘徊在两可之间,至少和‘兀儿忽太’并完全不齐心。”

  没人接话,袁可立便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首先是这个‘兀儿忽太’。如果我们假定信使说的都是真话,那么‘兀儿忽太’便有充分的理由背叛奴儿哈赤。‘兀儿忽太’的弟弟‘墨落混泰基’,及其妻‘莽古姬’的母亲‘滚带福金’,都在去年被奴儿哈赤处死。前者可令‘兀儿忽太’恐惧自危,后者可使‘莽古姬’与其父离心离德。而且我大明曾助南关复国,如今又兵布全辽,‘兀儿忽太’忆往昔峥嵘,再图复国,几属必然。”

  众人默默点头,就连白再香都在陆文昭简单的翻译之后表示了认同。

  “再来是这个二贝勒‘阿明’。”袁可立接着说:“据我所知,‘阿明’并不是奴儿哈赤的儿子,而是其同母弟速儿哈赤的儿子,也就是说这个‘阿明’其实是奴儿哈赤的侄儿。而且大概在十年前的万历三十九年,这个速儿哈赤就被努尔哈赤给杀掉了。我以为,即使是未开化的蛮夷,应该也不能对这种杀父之仇完全无动于衷.”

  在场的陆文昭、高邦佐、毛文龙,都或多或少地听过阿敏的事情,只有白再香震惊且好奇地听着陆文昭小声的翻译。

  “.往日,奴贼势大,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阿明’从中获益,自然可以压制情绪,勉强与奴酋为伍。如今,奴贼式微,举全族之力攻辽沈不克,麾下部落民甚至有断粮之危。‘阿明’回忆往昔,想起杀父之仇,生出二心,也是自然道理。如果这时候,反心已极的‘兀儿忽太’上门劝说,二者很可能就此一拍即合。”

  说到这里,高邦佐先前的“声东击西”推测就已经完全被推翻了,但他还是忍不住点头表示赞同。

  “但奴酋余威尤烈,‘阿明’必然心怀犹疑。更何况,奴酋也并非全然信任‘阿明’,不但分派两个孙子分将镶白色旗和镶红色旗,还派出四支亲信部队就近监军。两相结合,更加强势的‘阿明’强压着不让‘兀儿忽太’把自己写到信上,便是成章之理。”

  说着,袁可立又举起那封信,并环视众人:“诸位试想。如果谋反事泄,这封信落到了奴酋手里,奴酋会想到‘阿明’也参与其中吗?”

  “肯定不会!”袁可立语毕的时候,他的视线正好与陆文昭相接,于是陆文昭便接了茬。

  毛文龙插话说道:“但如果奴酋也一并抓到了那些信使,事情也会败露吧?”

  “我想,这大概就是‘阿明’的高明之处了。”袁可立看向高邦佐,“高参政先前说,这个信使是作为弃子被选出来的,这个想法我完全同意。我刚才一直疑惑于‘阿明’,为什么要选这么一个没有职务,不管兵马,甚至连汉语都不会的普通斥候过来。可一旦将他视作弃子,这一切就完全合理了。”

  “这个人最大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他除了是南关旧党且受恩于天朝之外再无其他特殊之处。就算被此人被抓,且供出‘阿明’。‘阿明’也可以辩称从不知情,乃至不认识这个人。但如果反过来,这个信使是‘阿明’亲信,或者受过‘阿明’的特殊恩惠,那么‘阿明’就很难自辩自证了。”袁可立顿了一下,下定结论道:

  “所以我以为,‘阿明’和‘兀儿忽太’虽有共谋,但并不完全齐心。‘阿明’应该还处在进则掠地,退则举义的两可之态!”

  “袁监护不愧为天下第一理官!”高邦佐完全不为自己的推论被推翻而有丝毫的沮丧,袁可立言毕不久,他便第一个拍着膝盖站起来喝彩。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起身接彩。

  “诸位谬赞了,这不过是靠着明摆着的事情做的推测而已,”袁可立压住油然而生的自得之情,起身向众人还礼。“诸位只要仔细想想肯定也能想到。”

  还过礼,袁可立便坐了回去,众人见状也纷纷停下赞誉坐回去望着他。

  “袁监护以为,”高邦佐问道,“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监护朝鲜的方略不会因为这封信而有任何改变。刚才交给诸位差事还请诸位仔细去做。”袁可立先定了一个调子。

  众人默默点头,袁可立则继续道:“我刚才说,宽甸的‘阿明’应该还处在两可之态。我以为,‘阿明’一定不会停止攻势,甚至有可能像高参政所担心的那样,在最近发起一场大规模的进攻!”说着,袁可立又向高邦佐递去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我们若是守不住镇江、朝鲜,那么‘阿明’便会搁置反正之心。我甚至猜测,‘阿明’一旦拿下镇江、朝鲜,立刻就会杀掉‘兀儿忽太’和这些信使,好搞个死无对证出来。相反,只要我们能稳守镇江,护住朝鲜,令宽甸奴兵无以寸进。那么‘阿明’就有很大的可能成为第一个被我们策反的奴部高层!”

  “袁监护所言极是。”高邦佐深深点头,脸上又浮出忧色。“但如果刚才那个信使没有说谎,奴贼就真的宽甸聚集了超过五万人马,两万五千精兵。假使奴部趁着辽南各城援军被抽调去控制朝鲜的时机大举南下,聚攻镇江。届时我军无援,恐有不测啊。”

  “那就请援!”袁可立毫不犹豫地说道:“我现在就往辽阳写信,把情况告知熊经略,并请熊经略火速派遣援兵一万巩固防凤、镇一线。直到监护势成,辽南各处兵马离开朝鲜退回驻地为止。”话音刚落,袁可立便抽出几张空白信纸,奋笔疾书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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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白再香带着随员离开镇江城回到酉阳土司营的时候,天边只剩下最后一道暗红了。

  “大姐,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白再香的身影一出现在围住中军帐的木栅口,兼职文书官的二妹白再英就迎了出来。

  “呵,”白再香白了白再英一眼,接着竖起一根手指朝天空指了几下。“你哪只眼睛看出早了?”

  “我以为开这么一场封巷锁街的会,总也得再吃喝一顿,”白再英讪讪一笑,摆手挥退那几个跟在白再香身后的女兵。“昨天给袁参政接风,咱们不就是天完全黑了才回来的吗?”

  “袁参政他们还在阅云亭吃着喝着,我是一个人回来的。”白再香左顾右盼,“那个死丫头呢,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

  “筠儿她知道错了,”白再英上前挽住大姐的胳臂,讨好地笑着。“您大姐有大量,这回就放过她。好吗?”

  “啧!”白再香甩开白再英。“这个事情没法轻轻放过,她人在哪里?赶紧把她叫出来!”

  “哎呀,她今天狂奔五十里,整个人累得不行,还一身汗酸味。我就让她洗澡歇着去了,您若是非要教训她,还是明天再说吧。”白再英果断采取缓兵之策。

  “哼!”白再香转头便走。

  “您这是要去哪儿啊!”白再英快步跟上。

  “她人在哪儿我,就去哪儿。”白再香拧着眉头,越走越快。

  “不至于吧,”白再英几大步跨到白再香的面前,摆出一副护犊子的母牛样。“袁参政都说要给筠儿记功了,您在堂上的时候不也说功过相抵吗?”

  “你哪里看出来这死丫头有功了?袁参政那么说是不想当众给我难堪。她违背我的军令,不按计划行事,还把队伍带迷路了。这种事情明明白白地摊开了摆在堂上,我不能一点态也不表!”白再香绕开白再英继续往前走。

  “那您想怎样?”白再英只得又跟上去,“难不成还要给筠儿上军法?”

  “你猜对了,我就是要给她上军法。”白再香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头含着怒的母老虎,随时要吃人。周围值夜或巡逻的士兵见她那样子,甚至连招呼都不敢过来打。

  “那您干脆打我吧!”白再英一把拉住白再香,“是我什么也没问清楚就火急火燎地把筠儿带去衙门让您难堪了。”

  “难堪?要光是难堪才好了呢。我告诉你,这事情它通天了!”白再香一把挣脱,接着一个转弯便拐进了白再英和白再筠共用的帐篷区。

  “通什么天?”白再英跟进去的时候,换下戎装穿上女装的白再筠已经委屈巴巴地站在帐篷的门帘下了。

  “现在没法跟你细说,再过几天你自己就知道了。”白再香脚步一顿,大喊着朝白再筠招手。“臭丫头,给老娘滚过来!”

  “姐!算了吧。筠儿她也是头一回带队。没有经验,难免犯错”白再英还想劝,却被白再香一个瞪眼给打断了。“白再英!你是非要害得这傻妮子死在外边儿你才高兴是吧?”

  “我”一股火气也从白再英的心里冒了出来。

  “你什么你!”白再香再次打断白再英,反手指着白再筠说道:“这臭丫头不按原定路线行进,带着队伍在随时可能遇敌的深山老林里乱窜,你告诉我这叫没经验?好,她没经验,四婆有经验吧?十三叔有经验吧?白再筠!”白再香猛一转头,却见白再筠已是泪眼婆娑。她硬起心肠,接着喊道:“你告诉我,当你们在长脖岭那里遇阻的时候,四婆和十三叔有没有劝你原路返回!”

  “呜呜.”白再筠噘着嘴哽咽道:“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