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孤单-《斩尘缘》

  “我不知道原因,夫人也没有说,我问她,她只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把银子还了心里踏实,就再也不欠别人什么。

  夫人还说,欠人三分是情,五分是怨,七分是仇,十分是杀,弄不好是要家破人亡的。”

  月娘沉默了一会:“长平伯府算是保住了,可夫人她自己却生了一场大病。”

  有天傍晚,她端着药进屋,夫人倚在床头,两只眼睛红红的。

  她在床边坐下,劝夫人要想开些。

  夫人笑笑,不吱声。

  月娘看着夫人的笑,只觉得心酸。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夫人瘦得已经脱了形。

  她把药喂过去,夫人摆摆手,忽然轻声说:“刚刚我梦到老太太了,老太太问我,三儿啊,你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这话,一下子让月娘心中如刀割了一般。

  因为只有她知道,夫人手里握着的,是刀,但枕头里藏着的,是眼泪。

  小树林里,一时无言。

  卫东君呼出一口浊气:“贺湛英她……从来不在人前哭吗?”

  月娘极力忍住眼中泪水:“夫人说:在人前要笑,要笑得比谁都开心,这是咱们女人的武器。”

  卫东君脸色大变。

  不是说眼泪才是女人的武器吗?

  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眼泪落下来,再铁石心肠的男人,心都软化了,要什么给什么。

  这时,宁方生突然问道:“老太太是怎么死的?”

  “应该是生老病死。不过走得还挺突然的,从生病到咽气,统共就三天的时间。”

  “三天,这么快?”陈器直觉不太对。

  宁方生眉头微微一皱,“老太太去世的时候多大年纪?”

  月娘:“七十四五吧。”

  陈器一颗心按回原处:“算是高寿了,那三天去世也正常,毕竟灯枯油尽了,卫东君你说呢?”

  “啊?”

  卫东君回过神,一脸的茫然。

  陈器一看她那副样子,就知道这丫头走了神,气得伸出手指,绕过宁方生,狠狠弹了下她的脑门。

  卫东君疼的一咧嘴,刚要打回去,只听宁方生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任扶摇还做了什么让贺湛英伤心的事?”

  月娘:“在我的记忆中,还有两件事。”

  宁方生:“哪两件。”

  月娘:“头一件是夫人把小爷吊起来打的那桩事。”

  卫东君顾不得脑门上的疼,“那桩事情里好像没有任扶摇啊。”

  月娘诧异:“姑娘知道?”

  卫东君点点头:“听任中骐说任则名打翻了佛堂里的香炉,惹得贺湛英大动干戈,还和他动起了刀子。”

  月娘一听这话,连连冷笑:“他只说了结果,没说起因。”

  卫东君:“起因是什么?”

  起因是什么?

  很简单。

  小爷打破香炉后,怕挨打,就撒谎说是负责清扫佛堂的小丫鬟打破的。

  小丫鬟为了自证清白,一头撞到墙上,差点弄出人命。

  夫人查清真相后,就把小爷吊起来打,谁劝都没有用。

  老爷闻讯赶来,去抢夫人手里的鞭子,夫人不给,两人就撕扯到了一起。

  夫人到底力气小,鞭子被夺过去后,正在气头上的她掏出刀子,将老爷划伤。

  一边是小爷哇哇大哭;

  一边是老爷血流如注;

  一边是夫人披头散发,像个疯子一样呆立当场……

  这一幕幕,把任扶摇吓得瑟瑟发抖,眼泪哗哗的流。

  就在这时,老太太指着夫人的鼻子骂。

  “你这个毒妇,那可是你的亲儿子,你都要下这么狠的手,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出来的?”

  这时,夫人忽然拢了拢头发,挺起了胸膛,对着老太太一字一句。

  “老话说,三岁看到老,我儿子和你儿子一样,出了事就当缩头乌龟,让别人替他收拾烂摊子。

  这顿打我就是想让他记住:男子汉大丈夫,要一人做事一人当。

  一个男人只有有了担当,才配成家立业,才配生儿育女,我不能让我儿子将来去祸害别人家的好姑娘。”

  话音刚落,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林间,有一缕恰好落在月娘的身上,将她整张脸照得熠熠生辉。

  卫东君看着这张脸,心里那份刚刚褪去的茫然,又涌了上来。

  她活这么大,从来没有在一个女人的嘴里听到过“不去祸害别人家好姑娘”的这种话。

  哪怕是一辈子明事理的祖母,也都觉得自己的儿子千好万好,这世间没有一个女子能够配得上。

  宁方生余光扫了卫东君一眼:“后来呢?”

  “那一番话把老太太气得当场要昏过去,小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冲夫人大喊了一声。”

  “她喊什么?”

  “她喊……”

  月娘咬了咬牙齿:“娘,你能不能不要闹了,不过是个香炉而已,你非得闹得一家人都不得安宁吗?”

  小树林里安静极了,三个年轻人脸上的神色,和当年任扶摇喊出那句话后,夫人脸上的神色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夫人的脸色比着他们三个更苍白一些。

  “其实小姐的话,说得并没有错,老话不都说吗,家和万事兴,老话还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这话无论谁说,也不该小姐说。”

  月娘缓缓道:“夫人说不希望小爷将来去祸害别人家的好姑娘,不也是盼着小姐将来能遇着个良人,能过得幸福吗?”

  卫东君喃喃:“她这是在往贺湛英的心上扎刀啊。”

  “还不光如此。”

  宁方生面色出奇凝重:“她这一喊,就等于站在了任中骐、老太太的那一边,这一边只剩下贺湛英孤零零的一个人。”

  默了默,宁方生轻叹。

  “她可真孤独啊。”

  孤独这两个字,卫东君和陈器都没有体验过。

  在他们年轻的生命里,永远是人多热闹的卫、陈两家,再不济还有彼此可以陪伴。

  然而此刻,这两人才突然意识到,孤独的另一面,并不是热闹,也不是陪伴,而是身处在人堆中,举目四望,没有一个同伴。

  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宁方生,心里同时冒出一个念头——

  那么他呢?

  有同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