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世道-《斩尘缘》

  “这十三年里,我想的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我给她创造了所有的条件,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还改变不了她?

  问题出在哪里,我一直想不明白。”

  贺湛英抬起头,看着远处的浓雾,用一种近乎于万念俱灰的悲凉口气,缓缓道:

  “我大哥生下来,别人就说,瞧,这孩子额阔面广,将来一定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我生下来,别人说,看,这孩子眉眼清秀,将来一定出落得漂亮,能嫁个好人家。”

  卫东君猛然醒悟过来。

  “贺湛英,你的意思是……”

  “我哥刚学会说话,我爹就会告诉他,儿子,你将来要读书,要上进,要继承家业,你要做家里的顶梁柱。

  我刚学会说话,我娘就会告诉我,女儿啊,你要听话,要恭顺,要谦让,要体贴,要知道为大人着想,为家里着想。”

  贺湛英没有回答卫东君的话,而是自顾自往下说。

  “我大哥认字读书,书上说男人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我认字读书,书上说女人在家从父,出门从夫,要利于家族,要利于丈夫,要恪守妇道,不能给家里添麻烦。

  我爹之所以会这么对我大哥说,是因为老太太,贺家族人,都这么对我爹说的。

  而我娘之所以会这么对我说,因为我的外祖母,外祖家的人,也这么对我娘说。”

  贺湛英的目光向卫东君看过去,“小姑娘,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明白了。”

  卫东君强忍着心中猛烈的悸动。

  “因为一代一代又一代,都是这么教的,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一代一代又一代……”

  贺湛英喃喃自语:“别说我使出吃奶的劲,就是把我自己烧了,给任扶摇当柴火,也没有半点用,我注定失败。

  失败的原因,是因为我的敌人,不光是任中骐,顾氏,任家人,贺家人,我的敌人是这天下所有人,也是这个世道。

  这个世道在我们一生下来,就抛弃了我们女人,然后用铺天盖地的声音告诉我们:

  小时候,你要做一个温柔顺从的人,要听话。

  长大了,你的婚事要有利于娘家,利于兄弟。

  嫁了人,你要对男人无尽忍让,不能嫉妒,要生下一个儿子传宗接代……

  你的靠山是你爹,是你的兄弟,是你的丈夫,唯独不能是你自己。

  只有这样,你这一生才是最成功的,人们都会尊重你,敬佩你,善待你。”

  卫东君听傻了,听呆了,浑身缓缓流淌的血液,突然狂奔起来。

  她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贺府老太太什么都由着贺湛英,唯有在读书这一件事情上,她拘着。

  因为贺湛英太聪明了。

  聪明到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想到别人,想不到的事情。

  正如老太太自己说的,书读得多了,想得就多,想得多了,快乐就少。

  何止是快乐少了。

  当一个人想明白这些事,看透这些事,她没有疯,都已经算是好的。

  这时,贺湛英轻轻地摇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执意给女儿起任扶摇这个名字吗?”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卫东君接过话,“你是想让你的女儿,有凌云壮志。”

  贺湛英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看向了宋平。

  宋平的心砰的一跳,一团烈火自他心中烧起。

  火光熊熊。

  “你在课上同我讲过,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扶摇就是风,风是自由的,不受束缚,不受羁绊,它无拘无束的游走在天地之间。”

  贺湛英眼中光慢慢亮起来。

  “我期盼我的女儿,能像风一样,不拘泥于一方小天地,不依靠任何人,有属于她的自由,也有属于她的灵魂。”

  最后一个字落下,浓雾里再次一片死寂。

  那团烈火从宋平的胸口,烧到他的眼中,以至于他眼里一片赤红。

  宁方生眼中的怜惜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震惊。

  卫东君则用一种近乎于崇拜的目光,看着面前这个一身红衣的妇人。

  贺湛英,我喜欢你。

  真的。

  你要是还活着该多好,我会缠着你,和你成为很好的朋友。

  我还会把你,介绍给我的母亲。

  你们俩年纪相仿,一定有说不完的话。

  贺湛英在三人各异的目光中,淡淡道:“最后压垮我的,是许尽欢的死,还有他给我画的那幅画。”

  隔着雾气,宁方生朝卫东君看去。

  卫东君回看他的眼睛,亮得像夜空中的星辰。

  短短一句,让他们明白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仅仅是那幅画,还有许尽欢这个人。

  “你和许尽欢……是什么样的关系?”

  宋平的脸色有些发白:“为什么他和那幅画,会最后压垮你?”

  一阵沉默后,贺湛英苦涩一笑。

  “你们信吗,其实……我到死也没有弄明白,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

  贺湛英嫁进任府的那会,高门大族盛行请画师画像。

  四九城有名的画师,都在宫廷。

  宫廷画师中,最顶尖的莫过于许尽欢。

  许尽欢给人作画有两个要求——

  必须是他瞧得上的人;

  那人必须让他近身观察十天。

  贺湛英心说让一个陌生人观察十天,好的坏的都让他观察去,谁愿意掏钱做这个冤大头。

  再说了,画像这个玩意,有叫锦上添花,没有也不会少块肉。

  她一厢情愿的想,找这许尽欢做画的人,一定没几个。

  哪曾想,找许尽欢作画的人,排成了长龙,而且他的画,千金难求。

  一问原因才知道,这人做的画像,连天子都夸说好。

  天子夸谁,世人就捧谁。

  任中骐费尽心思请来许尽欢,除了讨她的欢心以外,最主要的目的是想攀附贵人。

  许尽欢本来只是个普通的画师,是靠着内阁大臣徐行的一路提携,才入了皇帝的眼,才有了他今时今日的地位。

  任中骐想通过许尽欢,搭上徐行这条线,然后利用徐行在朝中的势力,为他安排一个好差事。

  沉浸在新婚甜蜜中的贺湛英,还没有察觉到枕边人的算计,只觉得这个男人宠她到了骨子里头,而且还有上进心,于是一口应下。

  许尽欢来任府的那天,足足迟到了两个时辰。

  贺湛英最恨不守时的人。

  见许尽欢姗姗来迟,还一副没有什么愧疚的表情,她当场便拉下脸。

  名画师又怎样?

  难请又怎样?

  在她这里,迟到就得说个理。

  没理,你什么都不是。

  许尽欢见了,问:“夫人是在因为我的迟到而生气吗?”

  “否则呢?”

  贺湛英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