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冷漠的生母-《观音泥》

  付昀望着穿着单薄的妻子,快步迎上去,伸手扶住:“春梅,你怎么穿得这么少?”

  湿气裹着细雨漫过雕花朱漆门。

  赵春梅却径直越过他,目光如刀一般落在阿瑶脸上,她的眼里没有一丝温度,苍白的脸上凝着寒霜。

  “哪里来的冒牌货。”她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滚出付家!”

  付昀一愣,下意识抬手去探她额头:“春梅,你在说什么胡话,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

  “她就是瑶瑶。”付昀拿过检测报告,给赵春梅看,另一只手拉着住阿瑶往前推,“你看她的眼睛,还有报告,她又和你长得这么像…绝对错不了?”

  “假的,都是假的…”赵春梅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指着付昀,“你们父子俩又在玩什么把戏,找个冒牌货来骗我,是嫌我活得太长了吗?”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你们忘了吗?我的瑶瑶早死了,二十年前就烧成了焦炭!那么小的孩子……该有多疼的啊……”

  她越说情绪越激动,整个人都有点癫狂起来。

  “妈!”付琼冲上来抱住颤抖的母亲,“姐姐真的还活着,你看检测报告……”

  “骗子。赵春梅一把撕碎报告单,纸片散落满地,“都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哈哈……”

  笑声回荡在花厅里,她笑得涕泪横流,肩膀剧烈地抖动,她疾步走去付琼身边,轻轻呓语。

  “琼儿,你听妈说,不要信他们,他们都要害你!”

  下一秒,她猛地扑向阿瑶,枯瘦的手指死死揪住她的衣领:“你来干什么?啊?你到底想要什么?”

  “啪!”

  付生将茶盏重重摔在八仙桌上,震得青瓷碟里的蜜汁红枣微微弹跳。

  “还不快来人,将她送回去休息!”

  “爷爷,我去送吧。”付琼搀扶起母亲,在几人簇拥下出了花厅,临出门前,她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阿瑶。

  阿瑶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领。

  梦里要剜她眼睛的女人,此刻终于和现实重叠,五岁的记忆太模糊,她分不清那是噩梦,还是被刻意遗忘的真相。

  付昀上前来安慰她:“瑶瑶,你妈妈她不是故意的,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你给她些时间。”

  “自从当年的事情后,你妈就受了刺激,时不时会这样,现在你回来了,说不定调养调养就好了。”

  阿瑶没想到,再见是这幅场景。

  她眨眨眼,没做声。

  雨水顺着瓦片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餐厅里,依旧是古朴的装修,七人围坐在雕花屏风隔出的空间。

  八仙桌上摆好了凉菜:时令桂花糖藕、油亮的螃蟹、酱色浓郁的鸭肉、翠绿的凉拌苦菊,凉拌海蜇皮、还有被蜜汁浸透的红枣。

  “中午随便吃点,”付昀给阿瑶布菜时,筷子忽然悬在半空又说,“晚上你有想吃的,跟你妹妹说,让厨房提前准备。”

  “既然你回家了,那就得摆酒,等一会吃了饭,我去找你黄伯伯算个日子。”

  “我待不了几天。”阿瑶打断他,“洛南还有事。”

  付昀一愣,刚夹起的鲥鱼掉了。

  齐福见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阿瑶还要照顾喜婆婆,刚老人家刚做完手术,身边离不开人。”

  “这好办!”付昀如释重负,“请最好的护工照顾,或者将老人家接过来,她养大瑶瑶,就是我们付家的大恩人。”

  屏风上的苏绣山水,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阿瑶没接话。

  热菜陆续上桌:清蒸鲥鱼、上汤菜心、八宝鸭、毛血旺、清炒时蔬、东坡肉、龙井虾仁、蟹黄豆腐,菜色各个精致。

  阿瑶看得出,这菜准备的用心,摆明了是摸不准的她口味,甜口、辣口、咸口都有,不管她喜欢吃什么,总能有想吃的。

  付昀提议大家动筷子。

  打从见了阿瑶,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见她多吃了几口鱼,立刻拿了公筷,挑了鱼肚子上最嫩地方,将鱼刺剃干净,装好青瓷小碗推到阿瑶面前。

  “小时候为了口鱼肉,你能缠着厨娘半天。”他眼角纹里荡着水光,“没想到长大了口味也没变。”

  阿瑶抿唇颔首,那句“父亲”在舌尖转了三转,终究化成沉默。

  “叫什么都成。”付昀压低声音,连忙宽慰,“就是喊我老头子,我也高兴。”

  付昀又说:“先填饱肚子,等认祖归宗的喜宴办起来,那时候有的热闹呢,到时再开口也行。”

  付生突然咳嗽一声:“就让琼儿操办吧,既然是回家,总是要按规矩来的。”

  窗外雨势渐歇,二楼的窗棂透出远山的轮廓,流云如絮般缠绕着山峰。

  付生年纪大了,还没吃完饭,就先离席去休息了。

  付琼正用汤匙搅动这杏仁茶,忽然质问齐福:“你那天跟着我,是真找活干?”

  “天地良心。”齐福心虚,但还是狡辩了几句,“顺手借根头发罢了,再说了,我后来不是干活了嘛。”

  算了,付琼也懒得计较。

  姐姐回家也是好事,爸爸明显心情好多了,要是能治好妈妈的心病,或者那座锁了二十年的院子能开呢。

  从很小的时候,付琼就知道母亲身体不好,爷爷也告诉她,不要总去烦母亲,让她好好养病。

  但小小的她不懂。

  母亲看自己眼神很复杂,有爱,还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情愫,她渴望母爱的同时,又有点怕她。

  他记得幼年时,她偷趴在母亲的窗棂下,看那道消瘦的身影成天对着铜镜梳头发,每当她想扑进那袭素衣白衫,总能被镜子中冰冷的凝视逼退。

  记忆里母亲眼神总是蒙着薄雾,明明拂过她的脸颊时带着温暖,却又在她伸手拥抱时骤然抽离。

  再长大些,付琼就很少能见到她了。

  她就像是影子一样,生活在这个深宅大院里,既不出门,也不社交,她偷偷找过几次母亲,不是爷爷狠狠训斥,就是母亲避而不见。

  直到大三那年暑假,母亲突然送来她最爱吃的东坡肉,酱色油亮的肉块颤颤巍巍地堆在荷叶上。

  她温温柔柔地问她:“在学校里谈恋爱了吗?”

  “嗯。”付琼红着脸承认了。

  赵春梅又问:“他待你好吗?要是能嫁去南边,永远别回来了。”

  付琼不解,谈恋爱是一回事,但母亲明知道她是六门的接班人,是不可以外嫁的,怎么会说这个?

  自从这件事之后,她整整三年没见母亲。

  那间院子的门,常年紧闭,就连父亲都进不去了。

  但她记得小时候,明明父母的感情很好,好像是突然的某一天就出现了隔阂,他问父亲时,他只会坐在书房叹气摇头。

  当时她只当是母亲癔症发作,现在想想,整件事好像哪里不太对。

  饭后,阿瑶跟在刘伯身后去休息,穿过三道月亮门,越往里走,檐角悬挂的风铃就越密集,风铃无风自动,发出空幽的嗡鸣。

  仔细看,风铃没有铃舌。

  “这院子三十年没住人了。”刘伯的钥匙串哗啦作响,“但每天都有人打扫。”

  门轴转动的吱嘎声中,一股檀香夹杂着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阿瑶的鼻孔不由自主地轻轻翕动——那是一种潮湿泥土的深沉,交织着陈年荔枝酒特有的霉变与腐朽。

  不是新鲜的,而是某种被特殊处理过,沉睡了多年的死亡气息。

  仔细分辨,淡得几乎察觉不到。

  竹林沙沙作响,雨滴顺着叶片滚落,在青苔上落下水痕。

  “老夫人最爱山茶花了,算起来这株花比你年纪还大上七八岁呢。”刘伯絮絮叨叨地介绍着院落布局,枯枝般的手指着院内的一砖一瓦。

  直到将三人安置好,才佝偻着背离开。

  空调的暖风早就驱散寒意,月白色锦被上,银线刺绣的牡丹在灯光下流转着暗芒。

  阿瑶突然怔住,她竟然能看清被子上的刺绣了。

  她下意识去看身后的林涧,男人的短发粗硬,不羁地翘起着,五官像是刀削般凌厉,就是左眉里有道浅浅的疤。

  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夜空,藏着星辰与风暴,让人一眼望去便难以移开。

  民宿老板没说瞎话,他确实长得周正。

  她的目光太过直白,让林涧感到浑身不自在,他不由自主地低语:“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你长得蛮帅的。”阿瑶答的坦坦荡荡。

  “卧槽。”齐福不明所以,怪叫一声,“你两要调情等我走了呗,我这么大一个活人在这杵着呢。”

  林涧瞬间会意,他记得阿瑶说过眼睛的事,此刻她里闪过一丝狡黠,与往日截然不同。

  他问:“你的眼睛……”

  “嗯,好了。”阿瑶抚摸着被单上的刺绣,“一到槐水就好了,可能是刚刚太激动没注意。”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三人在院子里转了几圈,阿瑶突然说:“林涧,抱歉,事情有点复杂,我可能需要逗留一段时间,你的事……”

  林涧打断她:“我的事不着急,刚好我也在这边等等二郎神,我已经托人将他运过来了。”

  阿瑶感激地笑了笑。

  六门规矩森严,男女不能混住,尽管阿瑶的院子很大,空房间有的是,林涧还是跟齐福去住了。

  付琼差人送来的晚饭刚到,她后脚就来了。

  两人独处时,空气里总弥漫着些许的不自在。

  “我可以叫你姐姐吗?”付琼轻声问。

  阿瑶无所谓地耸耸肩:“随你,就是个称呼而已。”

  付琼抿嘴一笑,在阿瑶身旁坐下,她伸手盛了碗冬瓜汤,递给阿瑶,青瓷碗里汤色清亮,金灿灿的玉米和排骨浮在碗中。

  “林涧那边,我已经让人送了几道菜过去,齐家也有人准备饭菜,你不用担心。”

  阿瑶扫了眼桌上的菜色,都是些家常菜式,特意避开了她不爱吃的甜口,看来付家将这个妹妹培养得很好,看得出事事做得周全。

  “麻烦你了。”阿瑶微微颔首。

  付琼“噗嗤”笑出声来:“你别忘了,付家的东西你也有一半的,你这么说就见外了。”

  阿瑶心里默念着她和付琼的名字,合起来就是琼瑶,又想起付昀对赵春梅的体贴,她忍不住问:“他们感情很好吗?”

  “嗯。”付琼放下筷子,眼神飘向远处,“爸妈是大学同学,他们是自由恋爱结婚的。”

  她顿了顿,又说:“你别怪妈妈,这些年她一直有癔症,时好时坏的。今天在花厅…她肯定不是有意的。”

  “那,她的病是因为我吗?”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原本妈妈住的那间院子其实是你的,你出了事以后,她就搬了进去。”

  付琼眼神暗了暗,声音越来越轻:“听家里的老人说,就是从那时候起,妈妈再也不出门了,几乎把自己锁了起来,说起来我小时候也很少见她。”

  阿瑶一时怔住。

  她本以为付琼这样的天之骄女,应该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父母疼爱,家族寄以厚望,没想到童年也蛮凄惨的。

  早上的混乱历历在目,赵春梅一见她就破口大骂,甚至差点动手,联想到自己常做的梦,阿瑶以为她厌恶自己。

  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完全不是那样。

  “我这两天多去陪陪她,”付琼轻声说,“等她清醒的时候,我再带你去见她。”

  “嗯。”阿瑶默默点头。

  夜深人静,阿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原本她是怀着一腔怒火而来,要质问付家为什么弄丢女儿?为什么也不找她?现在却像哑火的炮仗,满腔愤懑无处发泄。

  付家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不知什么时候,阿瑶睡入了梦乡。

  熟悉的青石板路上,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摔了一跤,趴在地上哇哇哭。一个女人急匆匆跑来,用帕子擦着小女孩脏兮兮的脸,轻轻拍打她身上的尘土。

  “瑶瑶乖,不哭,妈妈吹吹就不疼了。”

  小丫头两腮挂着泪珠,伸出胖嘟嘟的小手。

  女人对着小手温柔地哈气,又擦去她两腮的泪水,小女孩破涕为笑,金色的眼眸弯成了月牙。

  画面骤然一转。

  雷雨交加的夜晚,女人握着匕首悄悄潜入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