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大醉一场-《血蓑衣》

  入夜,丹枫园内庭。

  明月当空,一缕柔光倾泻而下,将别致的庭院映得分外恬静。

  石桌旁,一身素衣的柳寻衣负手而立,呆呆地凝望着星河璀璨的夜空,神思间隐约可见一抹淡淡的忧郁,不知在为谁惆怅?又在因何哀伤?

  “夜里风寒,你刚刚伤愈不久,当心着凉。”

  突然,一道清冷的声音自院门外响起。话音未落,缓步而至的唐阿富已褪下自己的外氅,轻轻披在柳寻衣的肩上。

  “唐兄,你……来了。”柳寻衣将思绪拽回现实,朝唐阿富报以微笑。

  虽然柳寻衣的举止十分自然,似与平日无异,可他看向唐阿富的目光却在不经意间略带几分闪躲,因暗怀自责与羞愧而不敢直视的闪躲。

  “这酒菜……”不知唐阿富是没有发现柳寻衣的古怪,还是佯装不察,他径自朝石桌上摆的满满当当的酒菜一指,笑问道,“可是为我准备的?”

  “我猜你不会吃沈东善的酒席,所以提前备了些菜肴。”

  柳寻衣未有丝毫避讳,反而主动提及沈东善,此举令唐阿富微微一愣,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不太自然。

  “寻衣,你……不该说出来。”唐阿富故作心不在焉地埋怨着柳寻衣,同时拿起筷子俯身挑选起菜肴,借此掩饰内心的波动,“即使知道,也不该说出来。”

  “为何?”

  “因为我希望你……什么也不知道。”唐阿富将一大块肉塞进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同时头也不抬地笑道,“你不知道,我就不会怪你。”

  唐阿富此言令柳寻衣心头一沉,似是而非地缓缓点头,苦笑道:“刚刚他们也这么说。”

  闻言,唐阿富夹菜的动作稍稍一滞,沉默片刻,他终究没有追问柳寻衣口中的“他们”究竟是谁?

  因为他害怕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名字,因此真的不想知道,就像他希望柳寻衣也不知道一样。

  “说得对!”唐阿富坐在桌旁,给自己和柳寻衣分别倒满一碗酒。这一刻,他甚至没有勇气说出“他们”这两个字,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指代……都说不出。

  “我不说,你便不知吗?”柳寻衣缓缓坐在唐阿富对面,言语间满是对自己和“他们”的轻蔑与嘲讽,“此事我已经昧心沉默过一回,不想再有第二回……”

  “寻衣!”

  直至此刻,唐阿富才和柳寻衣真正对上目光。他毫不犹豫地打断柳寻衣的致歉,并将满满一碗酒递到其面前,似严肃又似玩笑地说道:“这一碗,你向我赔罪!”

  “好!”

  柳寻衣深深看了一眼眼角泛红,嘴角抿笑的唐阿富,双手接过酒碗,不假思索地一饮而尽。

  “这一碗,我向你道谢!”

  当柳寻衣喝光自己那一碗酒时,唐阿富亦将自己那满满一碗酒灌入腹中。

  “唐兄,你谢我作甚?”

  “沈东善告诉我,唐家最大的仇人有三个,其中两个……你已替我代劳。”

  “什么?”柳寻衣听得一头雾水,“此话怎讲?”

  “一个是大宋前丞相,一个是简家……”

  借着月色,伴着烈酒,心绪混乱的唐阿富将沈东善告知他的真相向柳寻衣娓娓道出,一字不落。

  用了近两个时辰,喝光整整七坛酒,唐阿富才缓缓止住话锋。

  当柳寻衣得知一切后,同样被震惊的久久说不出话。

  “所以啊!”此刻,唐阿富已有七分醉意,他半眯着醉眼,涨红着脸颊,摇摇晃晃地举着不断向外溢洒的酒碗,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向柳寻衣含糊不清地说道,“是你替我唐家报了仇,为我唐家雪了耻……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你都是我唐家的大恩人,是我唐阿富的大恩人……来!且受我一拜……”

  “唐兄!”柳寻衣连忙托住欲起身下跪的唐阿富,“你言重了!无心插柳而已,不值得你视我为恩人。”

  “谁替我唐家报仇雪恨,谁就是我的恩人……这件事你说了不算!”

  “唐兄,你喝多了……”

  “寻衣,我知道你今天有难处,我知道你必须顾忌‘他们’的性命和前程,所以我不怪你不帮我……”说着说着,唐阿富竟已泪流满面,但见他醉醺醺地揽着柳寻衣的肩膀,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唐阿富对天发誓,我不怪你……真不怪你……我也不怪师父,不怪云追月,不怪谢玄……我谁也不怪……真的!我知道你们都有难处,也知道自己不该因为私人恩怨而不管不顾……”

  “唐兄,我们有难处不假,可你又何尝不是含羞忍辱。”似是被唐阿富说的动容,柳寻衣的鼻子开始阵阵发酸,眼睛更是不由自主地阵阵发胀,“我柳寻衣对天发誓,我今天是真的想助你杀了沈东善,甚至想过不计后果……”

  “不能!”唐阿富用凌空乱舞的双手连忙堵住柳寻衣的嘴,嚷嚷道,“不能不计后果……你若不计后果,师父怎么办?绝情谷的师兄弟怎么办?贤王府又该怎么办?万一你真的因为我有个三长两短,教我下半辈子于心何安?教我如何面对师父?教我……总之,你以后做任何事都不能不计后果……”

  “唐兄,我扶你回房休息吧!”

  “我真的没有怪你,我只是有一点点……”唐阿富胡乱推开柳寻衣的搀扶,而后用右手拇指轻轻比划着自己的小指尖,又哭又笑地说道,“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的……心里不舒服……”

  “我明白!真的!此等血海深仇,若非亲身经历又岂能感同身受?唐兄,我知道你心里有恨,而且是钻心剜骨之恨!”

  柳寻衣知道,唐阿富只有在酩酊大醉时才能说出心里话。清醒时他顾忌太多,也太过冷静,这令柳寻衣的心里极不是滋味。

  “万幸!万幸吴双给了我台阶,沈东善也终于说了实话……”唐阿富大声说道,“知道当年我爹娘究竟因何而死,我这心里……心里……踏实了。”

  唐阿富本想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但无论他如何平复心绪,却始终无法压制那股痛彻心扉的伤悲,以及欲嚎啕大哭的冲动,最终他只能强忍着眼泪勉强吐出“踏实了”三个字。

  “唐兄……”

  唐阿富强装释然,可内心深处仍埋葬着对家人的深深眷恋,令昔日同为“孤儿”的柳寻衣倍感焦灼。

  “寻衣,虽然我刚才嘴上埋怨你不该提沈东善……但你能主动说出来,其实我……特别高兴,特别特别高兴!”唐阿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鼻涕口水混杂着眼泪,脸上已然花成一片,“你不像‘他们’那样防着我,也不像‘他们’那样虚情假意,证明你真的把我当朋友,当兄弟,当亲人……”

  “唐兄,没有人防着你,更没有人对你虚情假意,一切……都是无奈之举。”

  柳寻衣搀扶着语无伦次的唐阿富,内心五味杂陈,泪水在眼眶中不住地打转。

  “你拿我当亲人,我命都可以给你!”突然,唐阿富一把揽住柳寻衣的脖子,而后将其拽至身前,神秘兮兮地望着一脸茫然的柳寻衣,坏笑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什么?”

  “唐家的产业,我已从沈东善那个狗贼手里讨了回来。”唐阿富信誓旦旦地说道,“送给你!”

  “不可!万万不可!唐兄,此事……”

  “不许不可!”唐阿富根本不给柳寻衣推辞的机会,怒气冲冲地问道,“你是不是拿我当外人?是不是瞧不起我?”

  “怎么会呢?我只是……”

  “不会就不要推三阻四!我完全不懂经商之道,留在我手里只有死路一条。”

  “我也不懂……”

  “你不懂没关系,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唐阿富大手一挥,态度强硬地说道,“你身边有的是人才,你可以挑一些信得过的人接手。那个……我记得潘姑娘家里善于经商,她对你绝对不会有二心,你可以交给潘家……”

  “唐兄,你喝多了!”

  “我没有喝多,更不是胡言乱语。”唐阿富缓缓推开柳寻衣的搀扶,凭自己的意志努力控制着摇摇晃晃的身躯,一字一句地说道,“绝情谷……我比你了解,师父一向不喜铜臭,所以绝情谷与其他江湖门派相比……可谓十分清贫。以你的性子,绝不会向腾族伸手要钱,更不会和龙象山扯上关系……但你不能没有银钱,以你今时今日的江湖地位,对上对下终究少不了金银开道。”

  “我还有贤王府……”

  “可你不能永远指望贤王府!”唐阿富拨浪鼓似的摇晃着脑袋,“虽然你是洛天瑾的儿子,但……贤王府始终不是你打下的基业,你也并非贤王府唯一的继承人……日后你想用钱,肯定要看谢玄这些老家伙的脸色,而他们……并非事事都认同你的决定,难道不是吗?”

  “这……”

  “我劝你筑巢引凤,劝你培植自己的根基,因为只有自己的根基,才能完完全全为你所用!只有自己的根基,才能不提任何条件的对你惟命是从!而这根基……不止是人,还有银钱。”

  “唐兄,没想到连这些……你都替我想到了。”

  “师父有命,我唐阿富此生必誓死追随你左右!因此,我的钱便是你的钱,只要你不倒下,我就不会陷入穷困。只要你能在中原武林站稳脚跟,我何愁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唐阿富满不在乎地笑道,“沈东善虽恶,但他有一言说的颇为在理。凭我的本事,根本掌控不了唐家的财富,若将这份产业交给我,恐怕支撑不了几年便会亏耗一空……”

  “可……”

  “我听说谢玄已经在准备掌印大典,欲将贤王府全权交付于你。”唐阿富用双手死死按住柳寻衣的肩膀,义正言辞地说道,“不是我故意离间你和谢玄的关系,我总觉得他……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不太一样,所谓的‘交权’也未必像我们想象的那么顺利,此事你千万不可大意,免得稀里糊涂着了他的道。”

  “唐兄,你为何突然说这些?”柳寻衣心思暗动,脸上却写满费解。

  “算起来,绝情谷是你的‘娘家’,而今你要嫁入贤王府,娘家总不能没有表示,这份产业就算我替师父给你的‘陪嫁’。”唐阿富戏谑道,“有了它,日后你可以在贤王府昂首挺胸地面对任何人,任何事。不会处处掣肘,不用委身于人,更不必仰人鼻息。”

  “唐兄……”唐阿富的好意,令柳寻衣感动不已,连连哽咽。

  “除此之外,我……我也有一份私心。”唐阿富一手拉着柳寻衣的胳膊,一手在半空中比划着,“你可知我为何非要夺回唐家的产业?因为我就没打算真的放过沈东善!如今,我已知此人的真正软肋,相较于要他一条狗命,让他家财尽散才更加痛快!有朝一日,我要让这位不可一世的‘大宋第一富贾’马死金尽,自此沦落街头,变成人人厌弃的乞丐!我不杀他,我要让他像猪狗一样活着,我要让他下半辈子生不如死!”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唐阿富已是面目狰狞,咆哮怒吼。

  “我明白了!”柳寻衣若有所悟地缓缓点头,“你希望凭借唐家的产业与东善商号分庭抗礼,日后再将其蚕食殆尽。”

  “正是!正是!”唐阿富激动地连连拍手,“可这些事我做不到,只有你才有机会!只有你能割裂他和少秦王的合作,也只有你能在中原、湘西、河西、东北这些地方一呼百应,教他的东善商号难有立锥之地。寻衣,你……帮不帮我?”

  “你说呢?”柳寻衣神情一禀,不答反问。

  “呼!”

  见柳寻衣不再推辞,唐阿富的脸上终于绽露出一抹酣畅的笑意。如释重负的他长出一口酒气,忽觉天旋地转,耳目眩晕,恍惚间眼前一黑,身子一歪倒入柳寻衣的怀中。

  “寻衣,我知你心,你知我意,你我兄弟……无需多言。我说完了……痛快了……也踏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