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夜袭戎人-《病骨逢春》

  大楚永昌五年,腊月初八。

  黑沉的夜空里,星云暗淡,月色被云翳割碎,静静的悬挂在枯死的胡杨树枝头,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掠过荒原,像是裹挟着未化的碎冰碴,重重的扑在望楼之上,那飘摇的火把顿时颤颤巍巍,明灭起伏。

  老将军赵崇武踩着火把月色迈步而来,绕过排成月牙形状的牛皮营帐,一眼便看见那抹黛色的身影。

  更准确来说,那是一人一马。

  那马浑身漆黑,四蹄却白得发亮,一身鬃毛在月色的沐浴下仿佛披了一身碎银,随着马儿的呼吸轻轻流淌。

  肌肉匀称,线条流畅,是匹不可多得的好马。

  马旁少年一身铁甲,在月色下看起来好像泛着点点青光,袖口被铁质护腕紧紧收束,看上去精悍又利落。左手执干草,右手抚摸着马的额头,精致的下颌微微扬起,被那遥遥的火光勾勒出一个流畅的弧度,身形纤细却不瘦弱,秀长的眉下,一双黑如玛瑙的眼晶亮。

  大楚将军,谢晚宁。

  “将军,”老将军赵崇武拱了拱手,“大军已整顿完毕。”

  “知道了。”谢晚宁笑着回头,“听说那些戎狗今夜开庆功宴,有酒有肉,正巧,又是腊八,让咱们兄弟带着肚子去,今晚好好饱餐一顿。”

  谢晚宁这一笑,老将军赵崇武本有些紧张的心情顿时也放松了些许。

  是啊,有谢将军在,怕什么呢?

  曾经他们看着那人高马大又力量非凡的戎人,自度胜算不大,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谢将军来了以后就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骁勇、善战、彪悍、果敢,他带着他们这些大楚好男儿将这些蛮横的戎人打得屁滚尿流。

  本来昨日张猛那不管不顾的闹了那一场,他本来还担心动摇军心,谁知谢将军竟在当场做出了一个令大家都无比惊讶却也无比振奋的消息——

  夜袭戎人,抢夺他们的粮食!

  “要粮食,只能等援兵顺路带来,可顺路哪有顺手快?”

  谢将军如是说。

  于是,为了让食物更丰盛一点,谢将军昨夜以身犯险,一人出了城门挑衅,最后还假意不敌逃走,骗得那本就逐渐高傲自大的戎人以为终于大胜了谢将军,于是又是宰羊又是烹牛的庆祝,晚上探子来报时,他看见将军的唇角随着胡人庆功宴清单上食物的丰富而越来越弯。

  说实在的,这谢将军刚刚踏入军营的那一刻,包括赵崇武在内的所有士卒都不约而同的在心里升起一个念头——

  大楚,完蛋了!

  接着便是——

  怎么派这么一个豆芽菜到战场上来?

  上一任在这里作战的将军威武雄壮,经验丰富都尚且不敌,被那残忍凶狠的戎人拖在马后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碎块,面前这豆芽儿细到风一吹好像就能倒,这玩意儿能打仗?给戎人加菜还差不多!

  然而谁知,这位他们曾极其不屑的豆芽菜竟将敌方的前锋乌丸寨卡打成了屁滚尿流抱头鼠窜的玩意儿。

  就是这样愣神的一时间,谢晚宁已经翻身骑上马背,在马上对着他朗声一笑。

  “喂,赵老将军,再发一会儿呆你只有啃骨头的份了!”

  接着双腿一夹,从腰间抽出长剑,飞身而去。

  “月黑风高夜,正是打劫好时机!”

  谢晚宁那高亢又坚定的声音飘散在风里,“全军出击!”

  大楚军营这边整装待发,胡戎军营却在载歌载舞。

  戎人统领呼延灼坐在上首,对周围的戎人美女冷眉相对,而左侧乌丸寨卡左手揽着一个戎人美女,右手捏着一块牛肉就往嘴里送,已经喝得迷离的双眼满是骄傲与喜色。

  “咱们就说那个大楚将军是个没用的吧!”座下戎人推杯换盏,恭维之声如流水般的往乌丸寨卡耳朵里送,“之前是他运气好,所以咱们让了他几次,如今大运走完了,你看,在乌丸寨卡的攻击下逃跑了吧?”

  乌丸寨卡脸上喜色更甚,放下羊腿举杯,“诸位,咱们昨日一雪前耻,把那大楚弱鸡打得回家找他娘去了……”

  座下戎人粗狂嚣张的笑声震天响。

  待面色通红的戎人停下来时,乌丸寨卡又开口。

  “今日既是庆功宴,也是出征的号角!多亏咱们三王子领导有方!”

  呼延灼抬眼,神色没什么变化,微微颔首,举杯。

  乌丸寨卡美美的笑着。

  昨日那谢家小子前来挑衅,他本还有些紧张,生怕那家伙又来搞些什么让他措手不及的偷袭,然而谁知那小子不知怎得,跟喝了假酒一般,还没交战几个回合便落下阵来。

  若非他当时太过吃惊,让那小子抓住机会跟个老鼠一般飞快的逃回了城,今日他还能更兴奋!

  “明日,我要乘胜追击,先踏破那谢家小儿龟缩的镇北关,然后一路北上,杀进大楚都城冀州,把他们这些中原人的头都拿来祭奠咱们那伟大的巴图里天神,保我戎人一族世代昌盛!”

  底下戎人又是一阵欢呼雀跃。

  乌丸寨卡听着,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接着便打了个酒嗝,发胀的肚子让他有些不适,于是推开身边的美女,向呼延灼请示了一下。

  “三王子,我……”

  呼延灼没有抬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不要走远,派人跟着你。”

  乌丸寨卡有些不满。

  撒个尿而已,跟着他做什么?

  一个男人,掏家伙事的时候还有两个人跟着看那是什么道理?

  然而心中虽然有些不满,乌丸寨卡还是恭敬的低下头。

  “是!”

  随即提起裤子往旁边走去。

  身侧的两个戎人士兵脚步一动,跟着他走了几步,眼看着脱离了呼延灼的视线范围,乌丸寨卡立马回头道。

  “别跟着。”

  “可是王子说……”

  “滚!”

  乌丸寨卡挥了挥手,怒骂一声,“再跟着老子挖了你们的眼睛!”

  两个戎人面面相觑,有些难做,本想跟着,可此刻乌丸寨卡风头正盛,他们不好抵触,而对于一泡尿的事儿实在也没法儿正儿八经的禀报王子,只得悻悻的停下脚步,留在了原地。

  乌丸寨卡见他们停了下来,满意的哼了一声,接着迈步至一棵梭梭树下,找了个相对昏暗的阴影里,岔开腿,伸手去解裤带。

  身后,好像有淅淅索索的脚步声。

  “又来?都说了别跟着我!”乌丸寨卡酒气上涌,怒从心起,“老子撒泡尿而已!”

  “唔,挺短。”

  身后有人突然开口,带着点点嘲讽的笑意,“不过这祭祀你们那什么巴图里天神我看正合适!”

  短?

  什么短?

  低了低头,在地上那还冒着热气的晶莹里,他突然看见身后有寒光在月色下发出幽幽的光芒。

  那是……什么在发光……

  刀吗?

  突然反应过来的乌丸寨卡大惊,裤带都来不及系就伸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喊:

  “大楚人来了!”

  这一声像惊雷般瞬间炸醒了那些酒醉之中的胡人,呼延灼目光如炬,酒杯一丢便提起腰间的弯弓,搭箭便射,而其他的戎人则没那么警惕了,他们仓皇的丢掉酒杯,想要爬起来找武器,然而却突然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竟围上了一群无声无息的黑影,个个手持武器,正对他们无情围剿。

  乌丸寨卡眼见着不远处的慌乱,脚下一软,然而刚爬起来,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声音。

  “嗤!”

  那剑,快准狠。

  恰如它的主人。

  乌丸寨卡低头,顺着那剑繁复的花纹看上去,落入一双乌黑却冰冷的眼睛中。

  这眼睛,他认得。

  是那个昨天才被他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的大楚将军的眼。

  谢云。

  “没错,是我们,你们的大楚兄弟!”谢晚宁收回长剑,又顺手砍死几个冲上来的胡戎士兵,朗声大笑。

  “喂,给你们的大楚兄弟奉牛羊者全尸,加赠美酒者可赏战俘待遇哦!”

  “戒备!戒备!”戎人乱作一团。

  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大楚人的手起刀落。

  “嗤……”

  刀刃划破身体的声音在惨淡的月色下听起来格外渗人,有机警的戎人也早已拿起武器,然而很快就发现这种抗争毫无作用,只得各自骑马奔逃而去。

  这场仗,不过一个时辰,结束。

  “锅碗瓢盆,粮草汤羹,干的也好,湿的也罢,一个不剩,全部带走!”

  谢晚宁坐在马上,目光如炬,“动作要快,十五里之后的山头就是戎人的大本营,他们随时会打回来。”

  “是!”

  士兵行动利落,脚步铿锵有力,个个眸子里都闪耀着兴奋的光芒。

  谢晚宁看在眼里,心中松了口气。

  这粮草的问题,虽然不治根本,但总算解决了些许了。

  有了这些东西,想来大家肯定可以支撑的更久的一点,而果儿应该也能够恢复健康了!

  其实抢粮这个想法在她心头盘旋已久,但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毕竟此举实在太危险,她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能够成功。

  可昨日看见张猛那痛苦的模样,谢晚宁立刻便下定了决心。

  去做!

  哪怕不成,总得努力一下不是?

  于是向来不按照常理出牌又极其无耻的谢将军立马就瞄上了对方那些鲜美的食物——

  抓活的,处理费力,烹饪费火,不如直接抢熟的!

  “将军,已经准备就绪。”老将军赵崇武打马而过,“是否回城?”

  “回!”谢晚宁扬手,“我断后!”

  她扯进缰绳,转过身,目光却突然一凝。

  不对,有人!

  ——————

  大楚冀京,皇宫,琼华殿。

  夜色已深,殿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只是不似别处的喧嚣,这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静谧。叶菀刚刚沐浴完毕,披散着头发倚靠在凭几上。

  今日她面前难得没有那堆积如山的书籍,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素雅的天青釉长颈瓶,和散落在银盘里的几支白菊,那花朵尚未完全绽放,花瓣细长蜷曲,是那种最纯粹,不染一丝杂色的白,在宫灯柔和的光线下,泛着清冷如玉的光泽,却也透着一股子拒人千里的寒凉。

  “死了?”

  叶菀一边调整花朵的高度,一边漫不经心的开口,“比我预想的要慢些。”

  知夏在一旁将那些剪落的花瓣收集起来,轻声开口,“这也费了培风大人不少力气,您可不知道那领主之子的身子有多壮实!”

  叶菀笑了笑,纤细白皙的手指拈起一支白菊,慢条斯理地修剪掉多余的叶片,动作优雅。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花朵上,长睫低垂,掩去了眸中所有情绪。

  “不过公主,永寿宫那边传来消息,德妃娘娘很是难过,”知夏的声音带着小心,“娘娘身边的嬷嬷说她一直念叨着他与您的这门亲事,说可惜了……”

  叶菀修剪花枝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她只是极轻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可惜?”她的声音慵懒而淡漠,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可惜那个家伙没福气死得更早些,免得耽误本宫另择高枝?还是可惜她德妃眼看着失了这门姻亲,怕父皇不喜?”

  她将修剪好的白菊插入瓶中,调整着角度,“告诉她,人死不能复生,让她节哀。与其哭那短命的未婚女婿,不如想想怎么在自己身上下下功夫。”

  知夏噤了声,不敢再接这话茬。

  殿内又只剩下剪刀修剪花茎的细微“咔嚓”声。

  过了一会儿,知夏像是想起什么,又低声道:“殿下,还有一事……北境镇北关那边,八百里加急又至,仍是催要粮草辎重。言说关内存粮已不足半月之用,军民……恐生变乱。”

  她顿了顿,补充道,“谢将军的奏报,言辞极为恳切焦急。”

  “老规矩,”叶菀拈起最后一支白菊,放在眼前细细端详,“告诉下面的人,镇北关的粮草照发不误,但是他们也知道,这正逢年关,山匪也多了起来,有的时候那粮草能不能到他们手里,本宫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