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鸡犬不留-《病骨逢春》

  这一瞬间,天地之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怔怔看着立在最前面的谢晚宁。

  远处雪山洁白,晴朗的日光下,那少年长发用一根黑色的长绳高高束起,剩下那飘逸的末端此刻与黛衣飘飞。

  谢晚宁抬头,众人这才骤然发觉,他原来本就尖尖的下巴此刻已经瘦的好似只剩骨头支着,原本那精致而流畅的弧度早已消失。此刻她眼底含着讥诮的笑意,威严而淡然的环视着众人,虽然安静却于无声之处,听见惊雷隐隐。

  有些先前内心动摇过的士兵,在谢晚宁目光扫过来时,都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

  “好,既然无人再有这般想法,那我就顺便再告知大家一件事!”

  谢晚宁扬眉,左手高高举起,接着指缝一松,一张被揉得略显褶皱,边缘却依稀可见暗纹的绢帛飘落而下,恰好被刚刚怕出乱子,站在她身边保护的张猛眼疾手快的接住。

  张猛展开绢帛,只扫了一眼,瞳孔便猛地一缩,脸上瞬间涌上难以置信的狂喜,他猛地抬头看向谢晚宁,嘴唇激动得有些颤抖。

  谢晚宁却没有看他,她的目光扫过城楼上所有屏息凝神的将士,声音清越,穿透寒风,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念!”

  “是!”

  张猛兴奋的吼了出来,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激动,用尽全身力气高声诵读,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

  “镇北关谢将军亲启:臣,燕州都督,奉密旨率飞骑营、朔风营并陇右援军八万,已破戎人黑水峪阻截,昼夜兼程,即日可达!望将军固守待援,届时内外合击,尽歼丑虏于城下!此谕!”

  绢帛末尾,一个清晰的朱红印灼灼醒目!

  援军!

  八万援军!

  即日可达!

  这四个字如同最强劲的力量,瞬间炸响在每一个几近绝望的士兵心头!

  城楼上那死一般的寂静只持续了一瞬,随即便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狂喜欢呼。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

  “八万!是我们大楚人自己的兵马!”

  “听到了吗?即日可达!我们有救了!镇北关有救了!”

  “杀光这些戎狗!”

  “朝廷没有放弃我们!没有放弃镇北关!”

  方才的阴霾也好,恐惧也罢,以及那些盘旋于心头多日的猜疑,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和喜悦冲刷得干干净净。士兵们激动得满脸通红,用力挥舞着手中的兵器,眼中重新燃起了熊熊战火和生的渴望。

  就连方才那些心生动摇的士兵,此刻也羞愧又激动地跟着呐喊起来,仿佛要将之前的懦弱一并吼出去。

  杀!杀!杀!

  赵崇武老将军热泪盈眶,猛地抱拳单膝跪地。

  “天佑大楚!将军算无遗策!想不到,谢将军您早已暗中联络好援军。”

  谢晚宁却没有应声,迎着众人狂热的目光,缓缓收回视线,再次望向城下。乌丸寨卡显然也听到了城楼上的欢呼,脸色变得惊疑不定。

  她微微抬起下颌,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足以稳定人心的强大力量,顺着风传开。

  “都听到了?我们的援军就在路上!陛下没有放弃我们,大楚没有放弃镇北关!”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利剑。

  “现在,收起你们无用的眼泪和恐惧!拿起你们的刀枪,守住你们的位置!让城下的戎人看看——”

  “我镇北关,没有一个孬种!想要破城,除非从我大楚将士的尸体上踏过去!”

  “杀——”震天的怒吼回应着她,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

  谢晚宁却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的地平线,那里依旧白雪茫茫。

  城楼之下,乌丸寨卡的脸色大变。

  不用回头,他也感觉得到,身后那些戎人那震惊而又敬佩的目光。

  他本来算好了日子,这镇北关一座小城而已,那些粮草肯定早就吃完了,所以此时正是动摇军心的好时候。加上这么多日也不见大楚军队前来救援,连做样子的都没有,所以他算准了这座边陲小城,估计早就被大楚人所放弃了,所以哪怕城中那个让人讨厌又强悍的家伙抵死不降,他也有恃无恐,可不想,谢云这厮居然比他想象中还要冷酷果断,居然一刀便震慑住了那些有些许动摇的士兵,还顺便提升了他们自己人的士气,不由暗恨自己先前为什么要嘴贱,直接攻城就是,哪里能出此奇变?

  “那就不要废话了。”

  身后,有人用戎语开口,声音又冷又硬,“攻城,除了那个谢云,鸡犬不留。”

  正是戎人三王子呼延灼,他说完,似乎又是不放心般,侧头直直盯着乌丸寨卡重复了一遍。

  “记住,谢云要活的。”

  “是!”

  乌丸寨卡立马应声,两只像狼一般的眼神闪着嗜血的光芒。

  他不在意为何王子执意要这谢云,反正对乌丸寨卡来说,攻克敌人就是他至高无上的荣誉。

  于是他猛的一挥刀,“勇士们,给我冲!”

  “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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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角声骤然响起,顿时撕裂了那短暂的寂静,那声音响彻天地。对于很多战士来说,那是前进的号角,更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他们看得见,镇北关那坚固而厚实的城门之外,黑压压的戎人大军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瞬间奔涌而至。

  这一战,定生死,安家国。

  “弓箭手!准备!”

  谢晚宁依旧矗立在墙头之上,她的声音依旧冷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面前扑来的并不是那凶狠残忍的戎人士兵,而是一场最平常不过的演习。

  哪怕她知道,经过几日的奋战,城中守军的箭矢早已所剩无几。

  但是她不能退。

  她看着稀疏的箭雨从城头倾泻而下,看着每一支都显得弥足珍贵的箭簇扎入冲锋的戎人身体,溅起血花,好不容易放倒几个,但下一秒便会有更多的敌人踩着同伴的尸体,嚎叫着继续冲锋。

  他们举着粗糙的木盾,顶着城上零星的攻击,迅速逼近城墙。

  “滚石呢?檑木呢?”赵崇武声嘶力竭地吼着,“拿来啊!”

  士兵们奋力将早已准备好的、所剩无几的巨石和滚木推下城墙。沉重的撞击声,骨骼碎裂的可怕声响,戎人凄厉的惨叫瞬间交织在一起,城墙下瞬间化作一片血腥的修罗场。残肢断臂和破碎的盾牌四处飞溅,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要凝成实质,冲天而起,令人作呕。

  然而……戎人实在太多了……

  他们仿佛无穷无尽,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立刻补上,疯狂地向上攀爬!云梯被一次次架起,尽管守军拼死推开、用叉竿抵倒,仍有悍不畏死的戎人士兵咬着弯刀,手脚并用地向上猛爬!

  “守住!一定给我守住垛口!”

  霍凌秋双目赤红,挥舞着战刀,将一个刚从垛口冒头的戎人脑袋狠狠劈开,那些温热的红白之物溅了他一身。他看也不看,反手又是一刀,将另一个试图跳进来的戎人砍翻下城;

  十一紧紧护在谢晚宁身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从来擅长用短刺的少年,已经悄然换成了一柄效率更高的长剑,而那剑光如练,每一次闪烁都必然带起一蓬血雨,却能精准地格开射向谢晚宁的冷箭,斩杀任何试图靠近的敌人。

  “殿下,看这个样子……只怕镇北关是顶不住了。”

  月七有些忧心忡忡,“咱们何必搅这趟浑水?不如属下带着您先走……”

  “走?”叶景珩站在城里最高的窗边,双手拢在暖袖里,目光却落在城墙之上,那个纤细的身影之上,“你看本王像是那种会狼狈逃跑的人吗?”

  “属下该死!”月七赶紧低头认错,“只是如今战局如此惨烈,朝中又不肯拨粮草和援军来……咱们在这里待着也于事无补啊。”

  “谁说的?”叶景珩竟难得的俏皮一笑,顺手丢出个东西来,“喏,拿着这个,一会儿去叫人来。”

  叶景珩扔出来的东西,月七自然是不敢怠慢赶紧伸手去接,然而那东西到了手里,目光一瞥,脸色顿时变了又变。

  “殿下……这是娘娘留给您的……不是说不到万不得已……”

  “此刻就是万不得已的情况。”叶景珩却不以为意,下巴向谢晚宁那里努了努,“你瞧本王养的小宠物……对,就是那只小鸟儿,你看她如此柔弱可怜,再这样下去,若是她死了,你觉得本王会开心吗?”

  月七怔了怔,下意识的向谢晚宁看去。

  城楼之上,谢晚宁目光如鹰隼,夺过身旁一名牺牲士兵的弓,搭箭、拉弦、射击,远远将一个戎人钉死在了城墙之上。

  “给老子死!”

  月七“咕咚”咽了口口水。

  真是“柔弱可怜”!

  行吧……可能自家主子对于这四个字有着独特的,不同于常人的理解。

  可……

  犹豫了一会儿,月七还是决定劝一下叶景珩。

  “殿下,我们为了那件大事已经准备多年,如今您短暂离开冀京,不就是为了避开夺位风波的吗?朝中形势尚未明朗,日后无论是太子还是安平公主,哪一位在这场战争中胜出,等待我们的都将是一场恶战。可能比今天这场战争还要残酷百倍。这是我们手中的底牌。若是此刻这般轻易的亮出来,只怕……”

  他将那些字眼盯得紧紧,似要一个字一个字吞进心里,半晌目光才移开。

  屋内顿时静默了下来,静得有些诡异。

  “你是在教我做事?”

  “属下不敢,但还请殿下三思!”

  月七默然跪倒,俯下身去。

  他明知此举定会惹得叶景珩不快,但是事到如今,他又怎能看主子提前亮剑,功亏一篑?

  叶景珩突然沉默下来,目光微微下垂,良久,终于叹了口气。

  “月七,你跟在我身边许多年,应该知道我这么多年只求能够摆脱那种痛苦。”

  那种痛苦……

  他虽未明说,可月七立马便明白了。

  那些沉溺在宫廷之中的旧事,关于爱恨,关于痛苦,关于想救而不能救,关于被命运所摆布……

  月七心中苦涩。

  叶景珩苍然一笑,“如今,时隔多年,我终于有能力去救我想救之人,难道……你还要拦着我吗?”

  月七心中一震,心潮翻涌,最终只是磕了个头,领命而去。

  城下,战争还在继续。

  大楚士兵依旧在抵抗,但饥饿和寒冷极大地消耗了他们的体力,面对如狼似虎、养精蓄锐已久的戎人,镇北关的守军实在是太疲惫了,太虚弱了,那本坚固的防线终于开始出现松动。

  “啊!”一声惨叫,一处垛口终于被突破,一名浑身是血的戎人悍卒跳了进来,狞笑着挥舞弯刀砍向附近的守军。虽然立刻被围上来的士兵乱刀砍死,但缺口一旦打开,便再难合拢!

  越来越多的戎人顺着云梯爬了上来,城头上陷入了惨烈的短兵相接!刀剑碰撞的刺耳声、怒吼声、惨叫声、垂死者的呻吟声彻底淹没了一切。城墙化为了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疯狂地吞噬着每一条生命。

  守军士兵们瞪着血红的眼睛,凭借着最后一股血性和求生的意志,与敌人殊死搏杀。有人抱着冲上来的戎人一起滚下高高的城墙,有人肠子流了出来仍死死咬着敌人的耳朵,有人断了手臂还在用身体撞向敌兵……

  谢晚宁的黛色衣袍早已被鲜血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有敌人的,也有她自己的——

  一道冷箭擦过她的手臂,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口,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依旧面无表情地指挥、挥剑。

  她看到赵崇武老将军挥舞着卷刃的战刀,须发皆张,如同愤怒的老狮,却被三个戎人壮汉围攻,险象环生;

  她看到张猛背上插着几支箭矢,兀自咆哮着将一名戎人百夫长拦腰斩断;

  她看到十一为了替她挡刀,肩胛被狠狠劈中,踉跄几步……

  城楼之下,乌丸寨卡看着这惨烈无比的攻城战,看着不断有勇士冲上城头却又被拼死挡住,脸色越来越阴沉。

  身后,呼延灼冰冷的声音再次传来。

  “乌丸寨卡,我不想等到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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