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墟中之沙,粒粒皆债-《九时墟》

  曹禄山来了。

  乔如意待在隐蔽处看清来者的脸后,心里陡升希望。能主动来九时墟,说明曹禄山想开了,是履行承诺来的。

  可这个念头还没落下呢,就见曹禄山一脸慌张四处乱看,然后发了疯似的朝外面跑去,但很快又跑了回来。

  见状他显得更恐慌,一头又扎了出去,再度回来……折腾了好几次。

  像极了鬼打墙。

  这一下乔如意就看明白了,曹禄山是被动来的九时墟,他并非主动来赴约的。

  来来回回了好多趟,直到曹禄山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许是发现自己再无办法走出去了,惊恐万分。

  就见他朝着空空的柜台方向不停地磕头,边磕头边恳求,“店主我求求你,求你再给我一段时间……”

  危止缓步下了楼梯,云纹锦履踏阶无声,月白袍角掠过阶面如暗潮涌动。腰间玉带九环相叩,每声清响皆合着更漏节奏。

  “曹禄山,你已经违约了。”

  危止的嗓音极其冷,话音落下时周遭的空气都似乎冷凝了,蜡烛里的散游突然变得光亮,整个九时墟恍若白昼。

  曹禄山见危止出现,又慌又恐,却也只能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抱有最后的希望。

  他跪着上前两步,试图来抓危止的衣袍。危止后退了两步,袍角从曹禄山的指缝间滑过,令曹禄山扑了个空。

  “我、我发誓我没有违约,我、我一直记着与九时墟的约定呢。”

  曹禄山急得一脑门子汗,“但是金饼矿还没开采完,咱、咱们约定的时间还未到……”

  危止嗓音冷淡,“九时墟允你金饼,自是不需费力挖掘便可得到,关于这点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曹禄山嘴唇颤抖,紧张地咽了口水。

  “曹禄山,你与九时墟的承诺是什么?”危止冷言问。

  曹禄山战战兢兢道,“金饼矿挖空那天,便是履行承诺之时间。”

  “你明知金矿已经挖空,还命人营造继续矿的假象,试图蒙混过关,曹禄山,你说说你的行为算不算违约?”危止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淡漠。

  曹禄山还在狡辩,“阴山深处何其深,金饼矿根本没挖完,深处一定还有金饼矿,真正违约的是九时墟!”

  他突然倒打一耙。

  危止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眸里微微泛起冷笑。曹禄山见他不语,开始咄咄逼人,指着他,“你明明承诺我挖出的金饼能保证我们曹家世代富贵,但这才几年就不出金饼了!”

  危止不见愠怒,“曹禄山,你是做生意的人,这几年阴山出来的金饼数量有多少,是否能保曹家世代富贵你很清楚,既然你有心违约不认,就勿怪九时墟不留情面。”

  曹禄山被他冷冽的眼神震慑到,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你、你们九时墟不能强人所难!”

  危止衣袖一挥,就觉阴风阵阵。

  他嗓音寒凉似冰——

  “九时墟契,言出法随。凡所愿必偿,然所约必践,倘有负诺者……”

  伴着一字一句落下,就见窗外陡起沙尘,厅中蜡烛里的散游摇摆不定,显得很是惊慌。

  “当以千金之躯偿毫厘之诺,以永岁之寿赎顷刻之妄。”

  曹禄山跪在地上,只觉得寒意直抵天灵盖,危止明明离他有一定距离,可他仍旧感受到天怒威压之力,来自危止字字冷淡的嗓音,也来自开始动荡不安的四周。

  沙暴起却无声,有声的像是沙漏,沙沙作响,却更像是倒计时。

  危止长袖扬起,一把刀子徒现,就见这刀散着冰蓝光芒,利刃出鞘,刀芒寒凉。

  是专属九时墟店主的狩猎刀!

  藏在暗处的乔如意只觉腰间微凉,低头一看,暗暗吃惊,昆吾竟有了反应。

  何止是昆吾,还有她腕间的升卿,吐着蛇信子在徐徐缠绕,像是一个正在酣睡的人被惊醒般。

  曹禄山一下慌了,“不、不……是我说错了话,我不该……求你,请再给我一年,不,给我半年的时间就行……”

  狩猎刀凌空而起,危止一个甩手,泛着寒光的刀子冲着曹禄山的方向刺过来。

  曹禄山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外跑。可这次没跑两步双脚就跟钉在地上似的动弹不了,他惊恐万分,一转头,狩猎刀锋利的刀尖就刺穿了他的右眼!

  这一刻,青铜灯盏的光焰突然凝固。一侧墙上的契约卷轴缓缓展开,清晰浮现出曾经的条款——

  宝石目为押,若弃诺言,囚于无相祭场,世代以目为偿。

  狩猎刀过,竟无血痕,只能听见金石相击之声。

  曹禄山的右眼被生生剜出眼眶,却瞬间化作一枚金珠,上面刻有“契”一字,被装入早已备好的犀牛角之中。

  右眼被夺,血虽没流出,但脸上也是多了个骇人的血窟窿。曹禄山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声,别提多瘆人了,就算看过了不少血腥的乔如意,光是听着这声音后背就泛凉。

  就在这时,地面突然裂开,无数条青铜锁链犹如利爪,倏地刺穿曹禄山的手筋脚筋,缠住他的四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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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禄山的惨叫声不断,却不见昏厥,就只能硬生生承受这份穿骨刺心之痛。

  大厅悬浮着的烛亮倏然熄灭,幽暗将其笼罩,墙壁上都涌动着大量的沙暴,恰似牢笼般将曹禄山缠绕,沙粒之上有隐隐光亮闪耀。

  乔如意微微眯眼看过去,像是镌刻着什么咒文似的。

  她冷不丁想到了歌谣里的那句话——

  一粒沙子一条魂……

  曹禄山拼命挣扎,可越是挣扎,身上的青铜锁链就缠得越紧。

  而青铜锁链的另一头就控制在危止手中,他脸戴面具形似地狱阎罗,生人勿近之感。

  这种感觉,行临身上也曾有过。

  在她第一次见他对付游光的那晚。

  也就是那晚之后,她一度觉得行临是个手腕狠辣、冷血绝情之人。

  曹禄山的脸上起了变化。

  那个失去右眼的空洞竟开始结晶,随着晶体渐渐填满眼眶空洞,曹禄山已经惨叫到失声了。

  哪怕有段距离,乔如意还是看见了晶体里的东西,好像是……沙漏!

  没看错的话,就是沙漏。

  突然,九时墟门外檐角驼铃齐响,那枚植入他右眼眶里的沙漏竟倒转启动。

  再看周遭似扭曲,伴着曹禄山最后一声的惨叫,青铜锁链将他一并吞进了地面。

  曹禄山就这么被地面……吃了?

  乔如意愕然看过去,可不吗,曹禄山就当着她的面被青铜锁链拖进了地下。

  她想到了多宝阁里面的世界。

  那个无相祭场。

  再看危止,在那张契约卷上按下手印,之后就见契约卷缓缓收合恢复原样。

  窗外沙暴渐渐敛去,九时墟里的光线也渐渐明亮,蜡烛里的散游跟受了惊吓的小朋友似的,听见没动静了才又有了活动。

  危止不疾不徐地擦拭刀锋,头也没回,“还不下来?吓晕了?”

  乔如意是挺震惊。

  但用“晕倒”二字来形容她未免小瞧了,她从暗处出来,缓步下楼,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其实在微微发颤。

  一只青铜盏于她眼前悬浮而过,很小的光亮。蜡烛上的散游状态恰好落进她眼里,吓得蜷缩一团,瑟瑟发抖。

  看来哪怕是散游,也是怕极了刚刚那一幕。

  “所以,曹禄山进了无相祭场?”

  乔如意踱步到曹禄山消失的位置,也不是一点痕迹都没有,在地上留下了极浅的印子,是刚刚曹禄山痛苦不堪蜷成一团时留下的。

  危止回了柜台,拿了拭刀锦布很仔细地擦拭狩猎刀,就连上头雕刻的神兽图样都不放过。

  “是。”

  乔如意蹲身下来查看,伸手摸了摸,有沙粒感,却像是印在地面上似的。

  闻言,她转头看他。

  危止的视线往这边落了落,轻描淡写说,“不用管,它们会收拾。”

  他是指地上的印子。

  乔如意想都不用想,他口中的“它们”是指那些个散游们。

  还真是使唤起来挺不客气呢。

  乔如意上前,隔着一个柜台看着他,“我看到那个契约了,曹禄山除了要进无相祭场外,世代以目为偿是……”

  危止眼皮微微一抬,“曹禄山如果言而有信,顶多只是一只右眼的代价,但他违约,害人害己。”

  “所以,世代以目为偿指的不是曹禄山?”乔如意一激灵,“是他的后代?”

  危止坦言,“曹禄山所有在世的亲人,以及曹禄山的世代后人,他们都将失去一目作为代价。”

  乔如意倒吸一口凉气,这违约的代价也太大了。

  “而曹禄山,刚刚看见他的右眼了吧。”

  乔如意点头。

  右眼的空洞已成晶体,看着就疼。

  “他将永远透过晶体凝视自己渴望的自由,亲眼看着后代被挖目的痛楚,无法闭眼也无法逃避,今日的锥心之痛他会每日每夜都要承受。”

  “永生永世?”

  “对,永生永世。”

  乔如意哪怕就是这么听着,汗毛都竖起来了。怪不得九时墟的那些违约者都要执念化游光,哪怕耗上百年千年都在所不惜。

  在无相祭场里,每分每秒都是煎熬,而且还是永生永世,这远比身堕无间地狱还叫人绝望吧。

  狩猎刀被危止擦拭得干净,他慢悠悠地说,“契成之时,沙漏倒转。或取目明,或夺心聪,皆依天秤量度。若生背弃之心,则身陷无相祭场,目见所欲终不可得,魂浸所求永不相逢。”

  说到这儿,他抬眼看向乔如意,一字一句——

  “须知,墟中之沙,粒粒皆债;檐下之铃,声声是谶。”

  乔如意呼吸急促,“这都是你们店主立下的规矩?”

  危止沉默半晌,才道,“是。”

  “为何一定要这样?”乔如意冷不丁反问。

  危止看着她,目光平静,“什么?”

  乔如意与他对视,面容亦是平静,但字字珠玑。“重刑之下都能出冤狱,何况九时墟这规矩,不就是硬逼着违约者执念幻化游光害人吗?我一个局外人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作为九时墟的店主,不会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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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危止闻言,一声低笑。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低头将狩猎刀小心放回刀鞘里。乔如意也没急,就静静等着他。

  危止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朝着她的方向。

  步步靠近。

  乔如意没紧张,也没后退,就伫立在原地。危止在她面前停下脚步,面具下的脸会是怎样的神情她不得而知,仅从泄露在外的眸光中,她窥视到了一抹兴味。

  “那你想要我如何?”危止微微弯下腰,与她目光相对。

  他这一弯腰,乔如意才意识到一件事:九时墟的店主都找个头高的是吧?

  一个两个的,他们一弯腰,对她来说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却极强。

  “或者你想要我杀了违约者?”

  乔如意心口处猛地一撞击,不是因为他离得近,而是因为他的话。

  她闯入了他的眼眸深处,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拽着她,要一并坠入无边黑暗去。

  乔如意接下来的话是心中所想,可平时不过是个念头,眼下,就在他的注视下问了出来——

  “进入无相祭场的曹禄山还是人吗?”

  “不是。”

  “不是人,在他幻化游光之前杀的了吗?”乔如意微微眯眼。

  危止没说话,盯着她的目光里却闪过妖异的光,像是看穿了她的所有心思。

  半晌,就听他低笑一声,“能杀。”

  乔如意呼吸一窒,心底陡升异样,隐隐的,又是一种渴望。

  危止却在这时话一转,“但不能杀。”

  “为什么?”

  “我没有杀他的理由。”危止站直了,口吻似真似假的。

  “日后他会殃及无辜。”乔如意说出了理由。

  危止,“你也说了,是日后。”

  乔如意思量,“就当,九时墟仁慈,给他一个痛快。”

  “他是违约者,我为何要给他个痛快?”危止见招拆招。

  乔如意心中烦躁,这种感觉似一团火在胸腔里燃烧,烈烈而燃。

  “要我猜猜你的用意。”危止似悠闲,斜靠柜台旁,“你想借我之手解决掉曹禄山,以免行临犯杀戮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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