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山与橡树(5K求追读)-《吟游诗人又幻想了》

  恍惚间,黑蛇做了一个梦。

  一个模糊的梦。

  像是冬日的镜片。

  踏入温暖的房间时,眼前会氤氲上一层浅浅的白雾。

  让他只能看清色彩,瞧不见轮廓。

  他看到了一抹金黄。

  微风轻拂,吹得这抹色彩在眼前恍然摇曳。

  直到如火的殷红将它覆盖。

  一个人站在他的身前。

  他试着伸出手,触碰这模糊的倩影。

  可眼前的色彩却逐渐远去。

  于是他迈开步伐,试图重新跑回她的身前。

  却渐渐察觉,是自己在主动地远离她。

  他从未有如此惊慌的时刻,不顾一切地向那抹倩影呼唤着:

  “凯瑟琳!”

  “我在!”

  他听到了那抹倩影的回应。

  只是。

  她的声音怎么变得如此尖细。

  就像是……

  一个男人,在掐着自己的嗓子,蹩脚地模仿女人的声线?

  黑蛇猛然惊醒:

  “谁!?”

  唐奇察觉到昏迷了一路的黑蛇,在此刻终于有了些动静。

  起先是长舒一口气,紧接着语气捎带了些揶揄:

  “怎么,做春梦了?那你最好别顶到我,不然怪恶心的。”

  “……”

  黑蛇有些不愿接受,从梦中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竟还是出自这张烂嘴。

  但他甚至没有还嘴的力气。

  只觉得自己趴在谁的身上,以至于行进间有些颠簸。

  脊背和腹部的疼痛随之涌现,但那股失血的脱力感在渐渐和缓。

  抬眼看向天际,发现仍是昏迷前那晦暗的夜色、稀薄的雾气,潮湿的衣衫。

  唯有前方,一只矮小的狗头人,正举着一根尖端燃烧着火焰的魔杖,成了静谧深夜里唯一的明光。

  黑蛇觉得自己的脑袋仍旧晕眩,缓过神后,先是发出虚弱的气声:

  “已经走了多久?”

  唐奇耐心解释道:

  “刚过去一个白天,这会儿才入夜,所以应该是6个小时左右。”

  “没停过?”

  “好歹也是从泰伦帝国,一路跋山涉水过来的。速度不快,但我体力好、走得稳。”

  话是这么说,但唐奇的气息其实十分粗重,甚至双腿都有些颤抖。

  因为他在尽可能地快步赶路。

  他们现在步行的速度,应当是要比商队的货车快上许多的。

  这让原本十六个小时的路程,缩短了相当一部分。

  毕竟商队车马众多,要保持一个相对缓慢的匀速,才好承载满车的货物。

  “我们能走出去么?”黑蛇问。

  “嘿,我就不爱听你这丧气话!咱们乐观点不行么?

  告诉你个好消息,雾气的致幻效用之前已经结束了——

  这证明我们至少走到了森林浅层。”

  一旦踏入森林浅层,便说明距离星梅镇不算遥远了。

  黑蛇在颠簸中感到伤口阵痛,轻咳两声:

  “你给我包扎的?”

  “不然呢?指望那些兽人大发慈悲,把什么医疗工具、治疗药剂一股脑地送到我们手上?”

  唐奇叹了口气,

  “我推断你是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的。

  可手上没工具。没办法,只能把新星次元袋里的衣服切成布条,捆在你的身上,试图挤压止血——

  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止不住。

  只能让库鲁用【塑土术】,在那些‘绷带’上附着了泥土,不断的加压。

  虽然没有经过清创、消毒,但至少你醒过来了,说明我推断的没错,这个方法也有些用处。”

  唐奇看过黑蛇的伤势。

  除了腹部、脊背的两道斧伤之外。

  背部两处陷进去的凹痕,挤压着伤口的血液,汩汩外流——

  为了让希瓦娜赢下这场角斗。

  黑蛇故意露出破绽,任那道横劈挥上自己的脊背。

  他将距离把控在一个相当精准的程度,以至于这一斧头没能造成重伤。

  可在芭芭娅暴起反抗的同时,他不得已冲到唐奇的身前,代替承受了致死的轰击。

  但似乎是伤口附着一抹未知来源的死灵气息。

  使得止血因子迟迟没能发挥效用……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

  就那个法师,一路上吹嘘自己多么有钱。

  结果翻他的次元袋,别说治疗药剂了,连个医疗包、草药都没见到。

  真不怪他死在一只狗头人手上,简直愚蠢到家了!”

  “库鲁、聪明!”

  狗头人回应着唐奇的骂声。

  可他不知道的是,新星在来时与爆狼签订过条约。

  他只负责施法,而一路上的开销,都将由爆狼承担。

  以至于他无需为此次商旅之行过多准备什么。

  所需的物品,乃至珍贵的治疗药剂,只要他想,都可以从爆狼的手中获取——

  但爆狼早已带着残兵逃之夭夭。

  现如今,再去琢磨这些也毫无意义。

  “所以,除了伤口之外,你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适?”

  “脑袋很晕,身体很热。”

  “没能清创,大概是伤口感染所引发的炎症……妈的,我得走地再快点了。

  听着,你给我坚持住了!如果我估算的不错,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到星梅镇。

  镇子上的教堂肯定有清创的草药,到时候让神父来救你!”

  “那些兽人……”

  “被咱们甩在后头了。他们似乎还在营地周围搜刮了一段时间,我很早就听不到那几只巨龟颤地的声音了。”

  “他们的目的地,是星梅镇……”

  “我知道、我知道。”

  唐奇咬了咬牙,强忍两腿的酸痛,加快步伐、佯装无事,

  “所以我已经在尽快往镇子赶了,好早点回去告诉你那位心上人,带她赶紧准备避难!”

  提到凯瑟琳,唐奇都不免有些佩服道:

  “但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想过你居然是个痴情种。

  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刻板印象里的,对比自己年龄小的姑娘产生觊觎的——恶棍,你懂吧?

  闲地没事儿干了,就在人家端酒上菜的时候,拍拍她的屁股,再猥琐吹个口哨的那种……

  但我或许真的看错了你。

  至少你对凯瑟琳是认真的,甚至不惜因为她而救我一命。”

  唐奇想不出黑蛇挡在身前,还能有什么其他理由。

  无非是自己能看破幻觉,能找到星梅镇的方向。

  总不能真的是觊觎自己的钩子。

  “当然,我不是想说,你救我是带有目的性的。事实上,我真的要感谢你挺身而出,我才能……”

  “你最好的感谢方式,就是闭上,你的那张嘴。

  我现在,只想,安静的休息一会儿……”

  黑蛇感到自己的眼皮有些沉重。

  但唐奇反而有所警醒,急道:

  “休个屁,再休就要休到下辈子去了!

  你现在需要的是和我说话,提起你的注意力——

  我话多是因为不想让你睡着,明白吗?”

  “我没事……”

  “有没有事是你说了算的?你是人类,不是砍掉一个头,就会长两个脑袋的巨魔!”

  这是现实,不是游戏。

  成为高等级的冒险者,也不会提高你的HP。

  技艺的精进,让这个游荡者的身体更灵活、动作更敏捷。

  可当真正受到伤害时,这具不曾被加护过的肉身,和唐奇的肉体凡胎没有区别。

  “你他妈不想见到凯瑟琳了吗?”

  “凯瑟琳……”

  “对!凯瑟琳,你中意的那个姑娘!

  你想想看,整个星梅镇谁不知道你喜欢她?

  可她就是对你爱答不理——不正是因为你没有她所欣赏的特质吗?

  但这次你为了走出森林、带她避难,差点就要丢掉性命。

  天哪,我要是凯瑟琳,听到有人为了我能这么奋不顾身。

  恨不得今晚就洗好身子,敞开大门,直接一啪即合——”

  “闭嘴。”

  唐奇一怔,反倒对他的反应有些惊讶:

  “好好好,知道你纯情了。

  那我们换个话题——

  唱歌总可以吧?

  虽然诗人学院里大多数的诗篇都又臭又长,但其实也有不少拿得出手的歌谣。

  你是想听泰伦贵族的风流韵事,还是想听骑士勇斗恶龙?再不济,还有吟游诗人勇斗恶龙的风流韵事——

  其实那首歌的内容还不错,就是露骨了一些,但说不定能让你热血上头,促进你的血液循环呢?

  那我可要唱了啊——”

  “别他妈哭丧,我还没死呢……”

  也许是唐奇话太密,显得过于聒噪了。

  竟然让黑蛇提起了短暂的心力,喉咙迸发稍显中气的骂声。

  这么一来,唐奇反而安心了许多,气喘吁吁地笑道:

  “嫌我吵、嫌我烦是吧?好啊,反正我也累了,那我不说,我让你说——

  说说你自己怎么样?

  你曾经是个冒险者,【檀木林的爪牙】,对吧?

  那你肯定去过不少地方?北境的【巨人谷底】、西海岸的【黑礁港】、南方的【长城边境】……

  对,南方你肯定去过,毕竟你从【大荒漠】里走出来过。

  那你不如跟我讲讲这些见闻?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也会踩在与你相同的足迹上?”

  黑蛇沉默着。

  他的确走过这些地方。

  可当回忆起那个分崩离析的小队时,心头的积郁,让他怎么都无法开口。

  只是眼皮实在沉重,他还有想见的人,更不想就此沉睡。

  于是,他艰难的开口,语气中似乎还有些戏谑:

  “怎么……你也想当冒险者?”

  内容无所谓,愿意开口就是好事。

  其实唐奇也没那么在意他的故事:

  “冒险者?我只是想要冒险、让歌声陪我走遍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

  至于要不要接取委托,加上一个‘者’……其实没那么在意。”

  黑蛇的眼皮因此而缓缓抬起。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问道:

  “只想‘冒险’……为什么?你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么?”

  “当然在意。”

  唐奇笑了笑,倒也不介意对这个恩人报以真诚,

  “但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其实已经死过一次了。你就姑且理解为【回生术】吧。

  死亡的滋味很不好受,有点像是化作了一滴水,掉进了水里,又融在了水里。

  可是,在我临死前的最后一个瞬间,我恍然意识到。

  最让我感到恐惧的事情,从来都不是死亡。

  我恐惧的,是我那直到临死前,都回忆不起人生中某一个精彩瞬间的……

  平淡、而又乏味的一生。”

  唐奇想起自己的过去,忍不住摇了摇头,

  “所以当我发现,自己拥有了重来一世的机会时,我反倒没那么在意所谓的生死——

  比起碌碌无为的活着,我更渴求精彩纷呈的活着。”

  精彩纷呈的‘死去’固然对仗,但实在是有些不吉利了。

  “精彩么……”

  当这个词语回荡耳畔之时,黑蛇竟感觉是那么的熟悉。

  以至于嘴角都微微抿动,

  “可你有想过,‘精彩’背后的代价么?”

  “想过,这世上不存在两全其美的事物。

  但听你的意思,想必是已经得到了这份‘代价’?”

  “有一个人,曾问过我相同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选择冒险’?”

  “你的回答是?”

  “冒险就像是一座山,攀登它,从来不需要理由。

  因为山就在那里。”

  “那个人又说了什么?”

  “‘我等你’。”

  黑蛇哂笑一声,却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于是我离开了她,继续踏上,攀越高峰的旅途。

  爬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峰,淌过一条又一条河流。

  直到,在那座险峻的大山前,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

  我才终于,感到了恐惧。”

  唐奇迟疑道:“【大荒漠】?”

  黑蛇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叙述着:

  “于是,当意识到自己的双眼,根本无力穷尽这些遥不可及的山峰时。

  我最终选择了回头走去。

  ‘我等你’。

  所以我回到了那里,那棵金黄的橡树下。”

  唐奇这才意识到,黑蛇心系这座小镇的理由,似乎并不如自己所料想的一般浅显:

  “等等,‘我等你’——

  可你离开这座小镇的时候,凯瑟琳才多大?

  不、不对。

  等你的人不是她!?”

  唐奇忽然回想起,凯瑟琳在丰收节前夕的那句话——

  ‘那我或许应该感谢我的母亲,让我遗传了她的所有’。

  他双目圆睁,张了张嘴,堪堪反应过来一切。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黑蛇在酒馆的举止,总是如此的安分。

  为什么对待那个姑娘的态度,总是如此的奇怪。

  为什么他明明可以杀出重围,抛下自己孤身逃走。

  却仍然决定带自己逃出去——

  他需要认清回家的方向。

  让他在意的人,能避开兽人的掳掠。

  幸福安康。

  黑蛇没有回应他。

  遮覆在漆黑碎发的瞳孔,正隐隐涣散。

  只顾轻笑着、回忆着:

  “当我回到,这片土地,目睹物是人非的一切时。

  当我看到,金色的树影下,那张与她如出一辙的笑颜时。

  我终于意识到,为了那些巍峨耸立的大山,为了那份,虚无可笑的梦想……

  我究竟失去了多少。

  离开这棵橡树的我,没有资格站在她的眼前——

  我不敢告诉她,我的身份。

  在她离世、在那个孩子,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从没有陪在她们的身边。

  她凭什么认可,我这个抛下她们的人?

  我只能看着她。

  我只想看着她……

  看她好好的生活、好好的长大。

  就好。”

  听到背后的黑蛇愈发地喋喋不休,旁若无人地叙述。

  唐奇意识到了不对。

  也许背后的男人从来没有清醒过。

  他只是还怀揣着,对见到那个人的憧憬。

  在回光返照中,支撑着自己的迷离。

  眼前的雾气愈发的稀薄。

  唐奇不顾两腿的酸痛,加快着前进的脚步:

  “等等、混蛋,别他妈说梦话了!你给我清醒一点——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烂嘴诗人……我救了你一条命。”

  “对、我知道!我他妈谢谢你,所以让我也救你一条命,可以吗!?”

  唐奇咬紧牙关,一举冲过了前方带路的库鲁。

  他不顾心肺的压迫,奋力地奔跑起来。

  “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去你的,我他妈不帮!你要是有什么心事——相认也好,道歉也罢,都等着活下来以后自己去做!”

  他穿过稀薄的雾、跑过晦暗潮湿的森林。

  日夜不曾交替。

  但他仍在黑暗之中,瞧清了那座村镇的轮廓——

  用以防御的木栅栏围绕在小镇的边际,炙热的火把直插其上,以此铺展,点亮了整个镇子。

  少数的村兵手持长矛,站在火光前严阵以待。

  镇中人心惶惶,家家户户紧闭着大门,窗缝之间隐隐摇曳的烛光,犹如他们惴惴不安的心跳。

  “带她离开这里,让她,活下去。”

  “混蛋,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唐奇越过金色的麦田,奔跑在乡间泥泞的土路。

  离那火光越近,他的视野便越清晰。

  甚至看到,那站在栅栏门前,忧心忡忡的火红倩影。

  她瞧见了土路上,库鲁高举的火把。

  看清了唐奇背上,那个虚弱的人。

  她冲出了围栏,任由泥土飞溅在她的鞋靴与裙摆。

  唐奇掐上黑蛇的大腿,几乎是嘶声力竭地喊道:

  “喂,看到了吗,是凯瑟琳!她早就认出来你了、她知道你可能出事——所以才会站在门前等你!”

  就像是听到了呼唤。

  黑蛇迟缓地挪动自己的臂膀,紧握上胸前,一直佩戴的项链。

  “清醒一点、再清醒一点!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她就在那里——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男人从没觉得,眼皮如此的沉重过。

  但他仍然抬起朦胧的双眼。

  涣散的瞳孔中,只有那抹越来越近的,火红的色彩。

  “啊,凯瑟琳……”

  我的女儿。

  很抱歉,在你成长的路上。

  爸爸没能陪伴你。

  你可以尽情的责怪我……

  来得太晚了些。

  男人的嘴角,牵扯出最后的微笑。

  粗糙的手掌,缓缓垂落在他的胸前。

  只是,他依然紧紧攥着,那生命里最昂贵的珍藏。

  一枚挂在细绳上,镶嵌着红宝石的银戒,宝石呈现酒红色的光泽。

  就像她的头发一样耀眼。

  但你知道的。

  我想你知道的。

  我真的。

  真的——

  “我真的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