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校园比赛》(上)-《海风吻过讲台》

  海田小学的清晨总是被海风吻醒的。咸湿的气息混着九里香的甜,漫过红砖墙,攀上二楼窗台,悄悄染黄了武修文桌上那沓比赛流程表。

  “朗诵组抽签在第二组!器材室钥匙谁拿了?”黄诗娴的声音像浸了晨露的铃铛,清脆里带着绷紧的弦音。她抱着评分表穿过走廊,马尾辫利落地甩动,发梢却泄露似的勾住了一缕焦虑。

  武修文正踮脚挂横幅,闻言回头:“钥匙在我这儿。”他跳下凳子,从裤袋掏出一串叮当作响的铜匙,“音响试过了,备用电池也备了三组。”

  他的指尖在递钥匙时不经意擦过她的虎口。两人同时缩手,铜匙哗啦坠地。

  “对不起!”他们异口同声,又同时弯腰去捡。额头险些相撞时,武修文猛地后退半步,耳根漫上可疑的红晕。黄诗娴攥住冰凉的钥匙,忽然觉得掌心发烫。

  郑松珍咬着吸管路过,吹了个暧昧的口哨:“哟~武老师连备用电池都备三组?去年林主任只备一组,结果麦克风哑了半小时呢!”她故意撞了下黄诗娴的肩膀,“某些人指导朗诵组,真是好福气哦!”

  黄诗娴作势要拧她,郑松珍早已笑着溜走。武修文低头整理横幅褶皱,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影。只有发红的耳廓暴露了他听见了所有调侃。

  会议室的策划吵得正凶。

  “手工组需要更多胶枪!”林方琼敲着桌子,“去年就是胶枪不够,孩子们用糨糊粘船模,风一吹全散架了!”

  “体育组优先!”体育老师寸步不让,“拔河绳磨得见芯了,必须换新的!”

  武修文突然举起手。所有声音戛然而止,众人惊讶地看向这个总是沉默的代课老师。

  “胶枪我能借到。”他声音不大,却像石子投入静湖,“我表哥在五金店工作。拔河绳……”他迟疑片刻,“渔港废船上有废弃的缆绳,比新买的更耐腐蚀,我下午可以去拖回来。”

  梁文昌推推眼镜:“废弃缆绳?会不会太脏?”

  “洗干净晒透就行。”武修文语气平静,“渔民都这么用,比尼龙绳更吃劲。”

  李盛新一拍板:“好!武老师负责物资保障!诗娴,你专心抓朗诵组,其他杂事交给修文。”

  散会后,武修文快步追上黄诗娴。海风掀起她手中的策划案,纸页纷飞如白鸽。他眼明手快抓住最重要那页,递还时指尖压着一枚银杏书签。

  “你的书签掉了。”他声音有点哑,“昨晚……熬太晚了吧?”

  黄诗娴怔怔接过。她根本没带什么银杏书签。叶片金灿灿的,脉络像镀着阳光,边缘还留着精心压制的平整痕迹——分明是有人新摘又连夜压制的。

  他竟注意到她最近在读《银杏种植手册》?

  “朗诵组背景音乐我拷了两份U盘。”武修文突然又说,“一份放控制台,一份放你包里。万一设备出问题……”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黄诗娴脱口而出。

  武修文别开脸:“就……顺手。”

  他匆匆走远的背影融进走廊的光尘里。黄诗娴摩挲着银杏书签,忽然觉得连日奔波的疲惫被烫出一个暖融融的洞。风灌进来,涌动着难以名状的热流。

  比赛日比预想更混乱。

  朗诵组有个小女孩临场忘词,憋得满脸通红。黄诗娴正要上前,却见武修文不知从哪变出个手绘提示牌,躲在评委席后面对女孩比画口型。女孩破涕为笑,顺利背完最后一段。

  中午太阳毒辣,他默默给每个裁判席添了遮阳伞。黄诗娴那把伞倾向她这侧多些,连椅背都被他用湿毛巾擦过三遍。

  最惊险的是手工组比赛时,真的断电了。

  场馆瞬间炸锅。林方琼急得直拍电路箱:“完了完了!胶枪要凝固了!”

  “安静!”武修文突然大喝一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只见他掏出手机点亮手电,高高举起:“有手机的打开手电!照作品台!”

  一束、两束、十束光涌向展台。武修文跳上桌子指挥:“三年级的往左打光!对!照那个贝壳画!五年级的灯集中照船模!”

  他站在光海中心,衬衫被汗水浸透贴在脊背上,发号施令的样子像极了战场指挥官。黄诗娴仰头望着,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十分钟后电路修复,比赛毫发无损地继续进行。郑松珍凑到黄诗娴耳边低语:“看见没?武老师刚才A爆了!比梁主任还有范儿!”

  黄诗娴没接话。她正盯着武修文的背影——他正弯腰捡起被踩脏的横幅,拍净灰尘叠得整整齐齐。那么自然的妥帖,像海风抚平沙滩那样理所当然。

  黄昏时分,颁奖典礼掀起高潮。黄诗娴的朗诵组摘得银奖,孩子们抱着奖杯簇拥着她欢呼。人声鼎沸里,她下意识寻找那个沉默的身影。

  武修文站在最远的榕树下,正把多余的物资一箱箱捆扎好。夕阳给他周身镀上金边,却照不进他低垂的眼眸。有那么一瞬间,黄诗娴觉得他像站在另一个孤寂的星球上。

  掌声如潮水般退去时,她终于挣脱人群奔向他。

  “武老师!”她喘着气停在他面前,“我们班拿了银奖!”

  武修文抬起头,眼底有未散尽的郁色,却在看见她的瞬间漾开笑意:“我知道。实至名归。”

  他递来一瓶拧松瓶盖的矿泉水。瓶身凝结着冰凉的水珠,显然刚从冰桶里取出不久。黄诗娴接过时,指尖碰到他手背——比冰水更凉。

  “你不舒服吗?”她忍不住问。

  武修文迅速抽回手:“没事。就是……有点累。”

  这话半真半假。累是真的,但让他脸色发白的,是裤袋里震动不停的手机。三个未接来电,全都来自那个他恨不得永世遗忘的号码——叶水洪。

  松岗小学的校长,为什么偏偏在今天连环呼叫?调查组的阴影才散尽,难道又要有新的风波?武修文攥紧口袋里的手机,像攥着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

  黄诗娴忽然踮起脚尖。

  带着茉莉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温软指尖掠过他额头:“好像有点发烧?”她蹙眉,“要不要去医务室?”

  武修文彻底僵住。血液轰然涌向头顶,又在触及她担忧目光时急速冷却。他几乎要脱口说出叶水洪来电的事,却最终咬紧牙关。

  不能让她担心。不能再拖累任何人。

  “真的没事。”他后退半步,扯出勉强地笑,“我去还器材。”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黄诗娴望着他仓促的背影,那句“晚上一起吃饭”卡在喉间,慢慢融成苦涩的糖。

  月光漫过窗台时,黄诗娴终于批完最后一份比赛评分表。办公室空无一人,她的桌面却多出个牛皮纸袋。

  袋子里装着镇上最有名的杏仁饼,还有一张字条。钢笔字锐利如刀锋,内容却温柔得让她鼻尖发酸:

  “给最辛苦的黄老师。孩子们的声音是你浇灌出的花开。”

  没有落款。可她认得这笔迹——批改数学作业时,她曾无数次偷看这力透纸背的字迹。

  饼盒底下压着更小的纸片,是药店小票。时间显示今天下午三点十二分,购买项目是退烧贴和消炎药。

  黄诗娴猛地抓起手机。拨号键按到武修文的号码时,她却突然顿住。

  窗外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像被海风撕碎的云。

  她冲到窗边,正好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进宿舍楼。路灯将他影子拉得很长,每一步都像拖着沉重的镣铐。

  手机在此刻震动。

  【李浩:诗娴姐?修文哥还好吗?叶水洪今天找我打听他,听着不对劲…】

  文字像冰锥刺进眼眶。黄诗娴攥紧手机,指节泛出青白。

  她终于明白武修文整天的反常从何而来。那个名字是诅咒,是梦魇,是随时能把他拽回深渊的钩索!

  月光冰凉如刃。黄诗娴抓起药袋和杏仁饼冲出门,却在武修文宿舍门口骤然停步。

  门缝里漏出低哑的通话声,像困兽的哀鸣:

  “……叶校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回松岗?现在?”

  “可是海田这里……”

  声音突然断裂,继而是剧烈的咳嗽。

  黄诗娴的手悬在半空,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她听见手机坠地的闷响,听见压抑的喘息,听见那个从来克制的人发出近乎哽咽的低吼:

  “当初是您亲自辞退我的!现在海田刚有起色,您又……”

  话未说完,又被一阵呛咳斩断。

  “砰!”

  黄诗娴再也忍不住,推开了门。

  武修文猝然回头。手机滑落在地板上,屏幕还亮着【通话中:叶水洪】。他脸上毫无血色,唇瓣干裂,只有眼眶红得骇人。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眼里的绝望无所遁形。

  电话那头传来模糊的笑语:“修文啊,好好考虑。海田那种乡下学校,哪比得上松岗的平台?”

  黄诗娴浑身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她一把抢过手机,对着那头一字一顿道:

  “叶校长,您听好了……”

  “武老师在海田,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宝!”

  “不是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垃圾!”

  通话戛然而止。死寂的宿舍里,只剩两人急促的呼吸声。

  武修文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像看一场不敢置信的幻梦。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他慌忙低头掩饰,肩胛骨在单薄衬衫下剧烈颤抖。

  黄诗娴扔掉手机,拆开退烧贴,“啪”的一声贴在他额头。动作凶得像报仇,指尖拂过他眉骨时却轻柔得如同叹息。

  “笨蛋。”她声音带着哭腔,“为什么不告诉我?”

  武修文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

  窗外潮声汹涌,月光淹没了相叠的影子。而某个被挂断的电话,正屏幕闪烁,发出新的信息提示音。

  【叶水洪:明天九点,松岗校董会派人亲自拜访。望见面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