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人间烟火-《一九九五,千门江湖》

  傍晚时分,我把那张圆桌搬到院子里,就摆在梧桐树下。

  秋天了,叶子开始发黄,时不时掉几片下来。

  这是我们的规矩,每周三晚上一起吃饭。

  最开始是胖子闹腾出来的,他说一个人吃没意思,几个兄弟得经常聚聚。

  时间长了,就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

  我点燃桌子中央的小铜锅,炭火烧得旺,锅里的清汤咕嘟咕嘟冒热气。

  汤底是胖子调的,用的是他从镇上老汤师傅那儿学来的方子,放几根大骨头,几片生姜,还有他的独门秘方——两颗话梅。

  胖子提着个竹篮从外面回来,满头大汗。

  篮子里装着刚从老马家买来的羊肉片,切得薄,还带着点血丝。

  "今天弄点好的,"胖子把肉一盘盘摆桌上,边摆边叨叨。

  "老马家的山羊肉,今早刚宰的,新鲜。''

  不过这价格..."

  他''脸皱成了苦瓜:"妈的,又涨了五块钱!现在三十五一斤了!"

  瘦子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个酒壶,里面装着温热的黄酒。

  这酒是本地产的,度数不高,喝起来有股糯米甜香。

  "都齐了?"花蕊最后一个到,手里拿着个饭盒。

  "我做了点酸萝卜,去腥的。"

  她今天穿件藕色的棉衫,头发用根木簪随意挽着,看着很家常,但也好看。

  四个人围桌坐下,跟一家人似的。

  胖子性急,第一个下筷。

  他夹起一片羊肉在锅里涮几下,肉片从红变白,蘸了蘸他自制的芝麻酱就塞嘴里。

  "嗯,不错。"他一边嚼一边点头,"老马家的羊肉就是鲜,一点膻味没有。''

  ''就是这价钱..."

  说到钱,胖子脸又垮了:"妈的,这羊肉涨价涨得邪乎!''

  ''上个月还二十八一斤,这个月就三十五了。''

  ''照这涨法,我那小店迟早关门!"

  瘦子放下筷子,习惯性地推推眼镜:"胖子,这不能简单说涨价。''

  ''秋冬季节羊肉需求量大,供应跟不上,价格自然上涨。''

  ''按我观察,每年这时候都这样。"

  "观察你个头!"胖子筷子一拍桌子。

  "你天天坐办公室算账,知道个屁的市场行情!"

  "我这是根据数据分析得出的结论。"瘦子不紧不慢。

  "我把镇上三年的肉价都记录下来了,秋冬季比春夏季平均贵20%到25%。"

  "25%你个鬼!"胖子夹起块豆腐就扔瘦子碗里。

  "吃饭时候能不能不算账?再跟我说数据试试!"

  瘦子被烫得咧嘴,但还不服:"王胖子,你这是不讲科学..."

  "讲你妹!"胖子瞪眼。

  "老子卖了半年面,还用得着你教?"

  花蕊在旁边看他们斗嘴,笑得前仰后合。

  我也觉得好笑,这俩人每次吃饭都要为点小事较劲,较完了该咋样还咋样,一点不影响感情。

  ...

  胖子端起酒杯,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

  他向来不胜酒力,几两黄酒下肚脸就红成关公,话也开始多起来。

  "哎,我说,"他放下酒杯,眼神有些飘,"咱现在这日子,过得真舒坦。''

  ''你们想想,以前那些打打杀杀的事,现在想起来跟做梦似的。"

  瘦子点头:"人脑会自动过滤痛苦记忆,这是保护机制。"

  "又来了!"胖子摆手。

  "能不能好好说人话?"

  他转向我:"小锋,你说,后悔不后悔现在这样?"

  "不后悔。"我夹了片萝卜。

  "现在这样挺好。"

  "就是!"胖子一巴掌拍桌上,震得汤锅都跳了下。

  "我现在每天琢磨怎么调汤底,怎么配新菜,比以前琢磨怎么出千有意思多了!"

  花蕊轻声说:"是啊,以前总觉得自己在干大事,现在才知道,能踏实活着就不容易。"

  "干大事?"胖子撇嘴,"咱充其量就是跑腿的。''

  ''真正有用的,是那些种地的、教书的、治病救人的。"

  他说着,忽然眼珠一转,盯着我和花蕊,脸上露出坏笑。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家伙又要搞事。

  "不过呢,"胖子开始挤眉弄眼。

  "咱几个人里头,有人的终身大事还没着落。"

  "啥意思?"花蕊奇怪地问。

  胖子嘿嘿一笑,先指我:"你看小锋,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天天就知道钓鱼养花,跟老头似的。"

  然后又指花蕊:"还有小蕊,也不小了,天天跟那些茶叶打交道。"

  他停了停,声音突然拔高:"你俩,一个没娶,一个没嫁,天天在这院子里转悠,干脆凑合得了!''

  ''省得我和瘦子看你们俩暗送秋波,替你们着急!"

  这话一出,饭桌上气氛瞬间凝固了。

  花蕊脸腾地红了,红得像锅里的辣椒油。

  她瞪了胖子一眼,夹起块滚烫的豆腐就往他碗里扔:"死胖子!吃饭都堵不住你嘴!"

  瘦子在旁边推推眼镜,难得没发表理论,只是埋头涮肉,但嘴角明显憋着笑。

  我倒是没反驳胖子的话,只是笑了笑。

  说实话,这半年来,我和花蕊确实走得比较近。

  她茶馆离我家就两条街,经常过来串门。

  有时候是借个什么工具,有时候是带点她做的小点心,有时候就是过来坐坐,陪我喝茶聊天。

  我也常去她那儿,帮她搬搬重东西,或者听她说那些茶叶的故事。

  她说起这些时候,眼睛会发光,整个人都活泼起来。

  但我们从来没说破过什么。

  也许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也许是都怕打破这种平衡。

  不过胖子这么一捅破,倒让我想起好多细节。

  比如花蕊总记得我爱吃啥不爱吃啥。

  比如我钓鱼时候,她会悄悄过来,什么也不说,就坐旁边看书。

  比如她笑起来时候,眼角会有细纹,特别好看。

  我拿起公筷,默默给花蕊夹了筷蒜蓉白菜。

  这是她最爱吃的,我记得清楚。

  这个动作让花蕊愣了下,然后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种温柔。

  我们对视了一下,相视而笑,什么话都没说。

  胖子看到这一幕,更得意了:"瞧!瞧!我说啥来着?这就叫心照不宣!"

  瘦子也抬起头:"从行为学看,这确实是亲密关系的表现。"

  "滚一边去!"我和花蕊异口同声说,然后又都笑了。

  ...

  吃完饭,我们一起收拾。

  胖子和瘦子各自回了住处,花蕊主动留下帮忙洗碗。

  厨房里就剩我们俩。

  花蕊洗碗,我在旁边擦干。

  水龙头哗哗流着,偶尔有水珠溅到她手背上。

  她的手很白很细,指甲修得整整齐齐。

  "胖子说得对吗?"她忽然问,声音很轻。

  "什么?"我明知故问。

  "就是..."她停下手里的活,"就是他说的那些话。"

  我想了想:"你觉得呢?"

  花蕊低头不说话,继续洗碗,但我看到她耳朵红了。

  "小蕊,"我开口,"其实我..."

  "别说。"她打断我。

  "现在这样挺好,别说破了。"

  我点点头,继续擦碗。

  确实,现在这样挺好。

  我们每天都能见面,可以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做很多事。

  至于别的,顺其自然就行。

  洗完碗,花蕊准备回去。

  我送她到门口,看着她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院子,我搬了把竹椅,坐在梧桐树下。

  今晚的星星特别亮。

  其实胖子说得没错,我确实对花蕊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跟当年的兄弟情不同,也跟生死与共的战友情不同。

  它更温和,更细腻,像温水,慢慢渗透。

  我想起好多个黄昏,我们一起坐在河边凉亭里看夕阳。

  她会跟我说工作中遇到的有趣事儿,我会跟她分享看书心得。

  有时候我们啥也不说,就静静坐着,听水声,感受彼此存在。

  我也想起她悄悄为我做的小事:感冒时煮的姜汤,生日时下的长寿面,心情不好时的默默陪伴。

  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但正是这些小事,让我的生活变得温暖。

  也许,这就是真正的感情吧。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而是细水长流。

  不是占有,而是陪伴。

  想到这,我不由得笑了。

  三十岁的林天锋,居然还会为这种事想这想那,真有点好笑。

  但这种好笑,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远处传来胖子的鼾声,震天响。

  瘦子房间还亮着灯,估计在看书。

  花蕊那边已经安静了,应该是睡了。

  我也该睡了,明天还要早起钓鱼。

  不过在睡前,我想再坐会儿,想想今晚发生的事,想想花蕊脸红的样子,想想我们相视而笑的那一刻。

  人间烟火,不过如此。

  但就是这样的烟火,让我觉得这世界值得,让我觉得平淡日子也能过得很美。

  夜深了,我起身回房。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也许该主动一点,该说些该说的话,该做些该做的事。

  但不是现在,现在还不是时候。

  让这种美好再发酵一会儿吧,就像锅里的汤,慢火炖着,才会更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