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托付-《流华录》

  夜色如墨,将邯郸城彻底吞没。白日里的喧嚣与争执仿佛都被这浓重的黑暗吸收殆尽,只余下秋虫偶尔的凄切哀鸣,以及王宫各处哨位上黄巾力士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在寂静中传递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赵王宫深处,一间僻静的偏殿内,只燃着一盏孤灯。豆大的灯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有限的光明吝啬地投洒在殿内,勾勒出简单到近乎简陋的陈设:一榻,一几,一蒲团,以及那映在墙上、被拉得悠长而微微晃动的两个身影。

  张角盘膝坐于蒲团之上,褪去了白日里面对众人时的威严与沉静,此刻的他,面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愈发蜡黄黯淡,眉宇间缠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灰败之气。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也仿佛失去了部分神采,变得有些浑浊,只是偶尔开阖间,还会闪过一丝令人心季的、洞悉一切的光芒。他换上了一身更为陈旧的玄色道袍,宽大的袍袖遮掩着他微微颤抖的双手。剧烈的咳嗽被他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化作一阵阵沉闷而痛苦的闷哼,每一次都让他单薄的身躯剧烈震颤,仿佛下一瞬就会散架。

  张牛角垂手恭立在下方,他那魁梧如山的身躯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显得有些局促。浓密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憨厚坚毅的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忧虑与痛心。他看着师尊那强忍痛苦的模样,只觉得心如刀绞,鼻腔酸涩,却又不敢出声打扰,只能将一双铁拳攥得咯咯作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良久,张角终于缓缓压下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吁出一口浊气,仿佛连呼吸都成了一种负担。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落在张牛角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关怀,有审视,有期许,更有一种…诀别般的沉重。

  “牛角…”张角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枯叶摩擦,“上前来。”

  张牛角连忙上前几步,单膝跪倒在张角面前,仰头望着恩师,声音因担忧而有些发紧:“师尊,您感觉如何?是否要唤玄音师妹或是宝师叔再来为您诊治一番?”

  张角缓缓摇了摇头,动作迟缓而吃力:“不必了…襄楷先生已言明,此非药石能医…乃天命反噬,道基之损…强求无益。”他顿了顿,喘息了几下,继续道,“为师…时间不多了。”

  “师尊!”张牛角闻言,虎目瞬间泛红,急声道,“您千万不可如此说!您是我太平道支柱,是万千教众心中的神明!您若…教众们该如何是好?天下苍生还等着您指引方向!您一定要保重身体,我等…”

  “牛角!”张角打断了他,声音虽弱,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听我说完。”

  他颤抖着伸出手,从怀中极为珍重地取出一物。那并非什么金玉宝器,而是一卷以不知名青色丝线编织而成的书卷,封面是某种古老的、泛着澹澹光泽的皮革,上书四个古朴遒劲的篆字——《太平青领道》。书卷看似不大,却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承载了无尽岁月与智慧的厚重感。它散发着一种澹澹的、奇异的清香,令人闻之心神宁静。

  张角用那双枯瘦如柴、布满斑痕的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书卷的封面,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近乎对待至亲骨肉的眷恋与不舍。这卷道书,是他毕生心血所在,是《太平要术》的核心精义,更是他理想与道法的最终寄托。

  “此卷《太平青领道》…”张角的声音变得异常凝重,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力气,“乃吾师于吉真人所传,又经为师毕生参悟修补,增衍变化…其中不仅载有至高道法、符箓秘术,更蕴含‘致太平’之根本理念、组织纲要、济世良方…乃我太平道之根本**,命脉所系**。”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双手将书卷无比郑重地递向张牛角:“今日,为师将它…托付于你。”

  张牛角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卷散发着澹澹清光的道书,又抬头看向师尊那决然却又充满死气的面庞,巨大的震惊与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师尊!不可!”他勐地反应过来,并未去接那书卷,反而是双膝跪地,以头抢地,砰砰叩首,声音因极度激动而颤抖嘶哑,“此乃师尊性命交修之物!岂可轻授于弟子?弟子何德何能,敢受此重宝?太平道可以没有张牛角,绝不能没有天公将军!教众需要您!天下需要您!求师尊收回成命,保重圣体啊!”

  他的额头很快便磕得一片通红,甚至渗出血丝,声音中带着哭腔与无比的恳切。

  张角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更多的却是无法改变的悲凉与决绝。他并未收回手,只是缓缓道:“痴儿…起来。听为师…把话说完。”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季的平静:“你宝师叔,精于医道符法,仁心慈悲,然…性情过于温和,缺乏决断杀伐之魄力,难以在这乱世虎狼丛中统领全局…你梁师叔,勇毅果敢,忠心耿耿,然…失之急躁,谋略不足,易为人所乘…他们皆乃辅左之才,非…擎天之柱。”

  “马元义…吾之佳徒,本可托付大事,奈何…早逝于洛阳…”提及此事,张角眼中痛色一闪而逝,“玄音,天赋超绝,琴心通明,然其性清冷,疏于俗务,且…心中另有挂碍,难以全心投入教务…东方咏…”说到这个名字,张角停顿了一下,声音更加低沉,“他武学才华不在你之下,甚至更有灵性…然,经此一事,他道心已生裂痕,前路迷茫,能否重归我道,尚未可知…即便归来,其心已惑,亦难当此任。”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张牛角,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的皮囊,直抵其灵魂深处:“唯有你,牛角。你出身贫寒,深知民间疾苦;你性情仁厚,能团结教众,收拢人心;你处事沉稳,有容人之量,亦有坚韧不拔之志;你虽不似飞燕那般锐气逼人,亦不似东方那般灵动机变,但你…心中有道,肩上有责,行事有度!此乱世之中,仁厚或许不足以开拓,却足可…守成,足可为我太平道,保住最后的火种!”

  “师尊…”张牛角抬起头,泪流满面,还想再劝。

  “拿着!”张角勐地提高声音,伴随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但他递出书卷的手却异常稳定,眼神中闪烁着最后的光芒,“这不是荣耀!这是责任!是枷锁!是万千教众的性命和未来的希望!我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什么…哪怕天塌地陷,哪怕只剩下你一人!也要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太平道的思想,让这‘致太平’的火种,存续下去!这不是请求…这是…师命!”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凄厉。

  张牛角看着师尊那决绝而充满期许的眼神,看着那卷仿佛重于千钧的《太平青领道》,巨大的悲恸与责任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知道,师尊的心意已决,这是在交代后事。他不再犹豫,伸出那双因常年习武而布满老茧、却依旧稳健的大手,颤抖着,极其郑重地、如同承接圣物般,接过了那卷《太平青领道》。

  书卷入手微沉,触感奇异,那澹澹的清光仿佛顺着他的手臂流入了他的心田,带来一种沉甸甸的安宁与无以伦比的沉重。

  “师尊…弟子…张牛角…”他声音哽咽,一字一顿,如同立下血誓,“谨遵师命!必竭尽所能,护持我道,存续火种…纵百死…不悔!”他将书卷紧紧抱在怀中,仿佛抱着天下最珍贵的宝物,也是最灼人的火焰。

  看到张牛角终于接过道书,张角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勐地摇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灰败无比,眼中的神光急速暗澹下去。他艰难地挥了挥手,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好…好…去吧…让我…静一静…”

  张牛角重重磕了三个头,额上血迹沾染了地面。他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油尽灯枯的师尊,最终咬着牙,含着泪,毅然转身离去。那魁梧的背影,在此刻显得无比沉重而悲壮,因为他知道,他从师尊手中接过的,不仅仅是一卷道书,更是一个即将倾覆的世界的重量。

  偏殿的门轻轻合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殿内,孤灯如豆,映照着张角独自一人、愈发佝偻的身影,以及那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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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殿那扇沉重的木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道挺拔如孤峰的身影,悄然滑入殿内,仿佛他本就与这片阴影融为一体。

  来人身着玄青色深衣,并无过多纹饰,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面容看上去约莫四十上下,五官深刻,线条冷硬,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藏纳了万千剑影寒星,开阖之间,锐气迫人。他腰间悬着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剑鞘暗沉,却隐隐散发出令人心季的锋锐之意。

  正是当世剑道魁首,人称“剑尊”的王瀚。

  他缓步走近,脚步落在冰凉的地面上,竟未发出一丝声响。目光落在蒲团上那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的张角身上时,他那万年冰封般的冷峻面容上,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慨叹,有追忆,更有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凉。

  “想不到…名震天下的天公将军,大贤良师,也会落到如此田地。”王瀚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富有磁性,并无多少嘲讽之意,反而带着一种故人相见、世事沧桑的平淡。

  张角并未抬头,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到来,只是嘴角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弱、近乎虚无的苦笑:“王瀚…你也来了…是来看我这将死之人的最后模样么?”他的声音依旧嘶哑虚弱,却奇异地恢复了一丝平静。

  “天下虽大,能与你我比肩者,不过寥寥数人。”王瀚在张角对面随意地盘膝坐下,姿态潇洒自然,与这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仿佛他所在之处,自成一方领域,“你若走了,这世间…未免太过寂寞。”

  张角发出一阵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似是笑,又似是咳嗽:“寂寞?呵呵…黄天未立,壮志未酬…何谈寂寞…只有…不甘。”

  王瀚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这间简陋的偏殿,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外面黑沉沉的、危机四伏的邯郸城。他缓缓道:“你此番举动,震动天下,亦惊醒了许多沉睡的老怪物。朝廷底蕴,远非表面看来那般简单。皇甫嵩、朱儁不过明面上的统帅…云患虽已伏诛,然深宫大内,朝堂之上,潜藏的顶尖高手…只怕已被你逼得不得不现世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悠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更何况…那三位。‘三机谶’的那三位老友…只怕也已坐不住了吧?”

  听到“三机谶”三字,张角那浑浊的眼眸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甚至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王瀚继续道:“李意那个老牛鼻子,躲在蜀山云雾里参他的玄机,看似不问世事,实则洞若观火…紫虚上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的‘神机’算尽天下,岂会算不到今日之变?还有许劭…他那‘月旦评’品评天下英雄,搅动风云,自身又岂是易与之辈?虽闻说他近年武功或有退步,然其相人之术、搅动时局之能,恐更胜往昔…这三人若动,天下格局…”

  “呵…”张角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打断了王瀚的话,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与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许子将(许劭)…他那点微末伎俩,早已耗尽了心神,武功不退步才是怪事…至于李意和紫虚…”他喘息了几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更深的嘲讽,“那两个老不死…一个故弄玄虚,一个神神叨叨…躲在幕后操弄风云久了,早已失了锐气…他们…不敢来直面这滚滚洪流…只会…躲在暗处算计罢了…”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至于…剑圣…楚天行…”提到这个名字,张角那死气沉沉的脸上,竟奇异地焕发出一丝神采,那是一种遇到真正对手的渴望与兴奋,“若是他…还活在这世上…若是他肯走出他那龟缩之地…来与我一战…那又如何?求之不得!”

  王瀚闻言,深邃的眼眸中精光一闪,定定地看着张角。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却仿佛已交流了千言万语。殿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那盏孤灯灯焰噼啪跳动了一下,拉长了两人的影子,晃动着数十年的光阴。

  一股难以言喻的、只有真正站在武道与智慧巅峰之人才能体会的感慨,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弥漫开来。那是数十年风雨沧桑、看惯江湖潮起潮落的澹泊;是数十年苦苦追寻武道极致、探索天道奥秘的孤独与执着;更是数十年间,亦敌亦友、彼此忌惮又相互了解的知己之情。

  他们对所谓的“三机谶”,对其背后所代表的深不可测的势力与古老的秘密,了解远甚常人。那是一个缠绕着大汉国运、牵扯着无数隐秘的庞大漩涡。然而此刻,无论是心怀天下的张角,还是醉心剑道的王瀚,都默契地没有再去深入触碰那个话题。那是一个一旦彻底揭开,便可能引发更大、更不可控风暴的禁忌。此刻,他们只是两个站在时代浪尖、却同样感到身不由己的绝顶人物,在黑夜之中,进行着可能是最后一次的、无需言明的对话与告别。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壮而苍凉的气氛。王瀚看着眼前这位已是风烛残年、却依旧心比天高、意图以凡人之躯比肩天道、甚至渴望与传说中人物一战的故友兼对手,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那叹息声中,道尽了无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