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火熄了,锅还烫-《逆流韶华》

  第三日清晨的阳光比往日更淡,照在青石板上泛着冷白。

  沈星河站在院门口,望着檐下那串铜铃——三天前他亲手挂上的新木牌“火已传,饭常在”,此刻在风里晃出极浅的弧度,铜铃却始终没响。

  往常这时候,张婶家小崽崽该踮着脚扒院门缝了,可今天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他低头看了眼腕上的表,七点整,灶房的窗还是黑的。

  煤炉静卧在墙角,炉口蒙着层薄灰,像被谁轻轻盖了块布。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时,他正盯着保温箱发呆。

  屏幕亮起,林夏的脸挤在视频框里,发梢还滴着水,显然刚洗完头:“沈老板,我今早路过菜市场,卖豆腐的阿婆问我‘你们家小沈最近咋不买焦豆腐了?’”她歪着头笑,“连阿婆都看出来了,你还说只是歇几天?”

  沈星河摸了摸后颈,喉结动了动:“真歇几天,让锅喘口气。”话出口时,他听见自己声音里的虚。

  视频里林夏的眉头皱了皱,正要追问,院外突然传来自行车铃铛响——是收废品的老张头。

  沈星河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抬手指向窗外:“我得去给老张头开门,挂了啊。”

  挂断视频,他背贴着墙慢慢滑坐在地。

  裤袋里的录音笔硌着大腿,他摸出来,拇指在播放键上反复摩挲。

  按下的瞬间,父亲的声音混着油星溅起的“滋啦”声涌出来:“换你教我。”尾音带着点哑,像块粗布擦过心尖。

  他闭着眼又按了一次,这次连张婶孙子的奶声奶气都清晰了:“爷爷说,焦的是锅的心跳。”

  “叮——”

  院门被叩响时,沈星河正把录音笔贴在耳边。

  他手忙脚乱塞进裤袋,起身时撞翻了旁边的竹椅。

  “星河。”

  沈建国的解放鞋在青石板上碾出细碎的响,他左手拎着个油纸包,油渍早把纸浸得透亮,右手扶着门框,指节因用力泛白。

  “爸?”沈星河迎过去,“您咋来了?”

  沈建国没接话,目光越过他扫向灶房。

  炉膛冷寂,铁锅倒扣在案台上,锅沿还沾着前晚擦锅时留下的水痕。

  他抿了抿嘴,把油纸包递过去:“新熬的猪油,你妈说过……”话没说完就顿住,喉结动了动,“锅冷太久,会裂。”

  沈星河接过油纸包,油香混着点焦味钻进食指缝:“您前阵子不还说‘看着就暖’?”

  “那是我退场,不是让你收摊。”沈建国蹲下身,从裤兜摸出块旧蓝布,蘸着猪油开始擦炉架。

  布擦过铁的声音“沙沙”响,“人可以歇,火不能断——断了,就成摆设了。”

  沈星河望着父亲佝偻的背。

  他记得三天前递饭盒时,父亲的手比记忆中凉,可此刻擦炉架的动作却带着股狠劲,像要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揉进布纹里。

  “爸……”

  “别说话。”沈建国头也不抬,“听,炉架擦干净了,火才肯来。”

  当晚暴雨突至。

  深夜的雷炸得窗棂直颤,沈星河从梦中惊起时,后颈全是冷汗。

  他抓过床头的手电筒冲出门,雨幕里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保温箱还搁在院角的老槐树下!

  “啪嗒。”

  手电筒光束扫过青石板,积水漫过他的鞋尖,冰凉的水顺着裤管往上爬。

  他跌跌撞撞跑向老槐树,泥点溅在裤腿上,可等他扒开被雨打湿的草帘,保温箱里空荡荡的,只剩张被石头压着的纸条。

  雨水顺着发梢滴在纸条上,字迹晕开又慢慢显形:“谢谢留饭,我妈今早走了,我回来时,桌上正好温着一碗,像她还在。”最后那句“故事已换”被重重画了道线,墨迹在雨里洇成深褐。

  沈星河蹲在雨里,水顺着下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他突然笑了,笑声混着雨声,惊飞了屋檐下避雨的麻雀。

  原来那些他小心收着的“火”,早顺着保温箱的缝隙,钻进了别人的灶膛。

  次日清晨的阳光带着股暖意。

  沈星河站在灶房里,手里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火柴。

  他望着炉架上父亲昨晚擦得锃亮的铁,深吸一口气——“嚓”,火柴头在磷面上擦出火星,他凑过去,看着火苗“轰”地窜起来,舔着炉壁。

  “星河!”

  院门外传来林夏的喊。

  他转头时,正看见她抱着口粗陶锅跨进门,发梢还沾着晨露:“我娘说,新锅要三人开火——一个添柴,一个掌铲,一个念菜名。”她晃了晃手里的锅,“我从老家捎的,说是烧糊了才养锅。”

  沈星河还没答话,巷口传来拐杖叩地的“笃笃”声。

  沈建国柱着拐走来,灰布衫的领口系得严严实实,手里捏着本油乎乎的旧本子——是母亲的菜谱。

  “我来念。”他走到炉边,翻开本子,指腹抚过第一页的字迹,“锅贴豆腐,火大三分钟……”

  火苗“噼啪”响着,林夏把切好的豆腐码进锅,油星溅起时,她“哎呀”一声缩手。

  沈星河笑着递过防烫手套,余光瞥见父亲的手指在菜谱上微微发颤,却仍一字一顿念得清晰:“翻锅,中火一分钟……”

  焦香混着油香在灶房里漫开时,沈星河忽然想起昨晚纸条上的字。

  他转身从碗柜里取出母亲的旧饭盒,盒盖上的月牙痕在晨光里泛着暖黄。

  他轻轻把饭盒放进炉膛边的余温处,又摸了摸旁边的粗陶锅——还没凉。

  “我也放个东西。”林夏突然说。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旧保温杯,杯身有道裂痕,像道浅色的疤。

  她把杯子搁在饭盒旁,“以后我的饭,也放这儿温着。”

  沈星河望着那道裂痕,想起去年冬天林夏叔手术那晚,她蹲在医院走廊里哭,手里的保温杯“啪”地摔在地上。

  此刻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杯身上,裂痕里泛着细亮的光,像道没愈合的、却正在结痂的伤。

  “好。”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都温着。”

  饭后,林夏蹲在炉边拨弄木柴,火星子溅起来,落在她手背又倏地熄灭。

  她缩了缩手,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沾了星子:“明天我来掌勺?”

  沈星河笑着点头,余光瞥见父亲正把菜谱小心收进怀里。

  檐下的铜铃不知何时被风吹响,“叮铃”一声,震落了边沿的薄灰。

  第三周清晨,林夏系着母亲的蓝布围裙站在灶前。

  她盯着翻滚的油花,手里的锅铲举得老高,忽然被身后的沈建国喊了句:“火小点儿!”她手一哆嗦——

  “哗啦!”

  整盘切好的豆腐全扣进了锅里。

  林夏瞪圆了眼,手忙脚乱去扶锅,却不想碰着了炉边的木柴。

  铁锅“哐当”一声翻扣在炉上,焦香“轰”地窜起来,混着她的惊呼:“完了完了!”

  沈星河站在门口,望着灶前手忙脚乱的两人,忽然笑出了声。

  他摸出兜里的录音笔,按下录音键——

  “滋滋”的油声里,林夏的声音带着点慌:“这个糊了能吃吗?”

  父亲的笑声混着咳嗽:“能,焦的是锅的心跳。”

  他合上录音笔,抬头时正看见檐下的铜铃在风里晃得欢快,边沿的灰早被吹得干干净净,在秋阳里泛着暖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