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七月二十八-《小城市的人》

  二〇〇七年七月二十八,农历六月十五。

  流火时节,大李庄被一层薄薄的、被日头晒得发白的黄土笼罩着。知了在柳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汇成一片燥热的海洋,树叶都耷拉着,纹丝不动。地里玉米秆子长得比人都高,绿得发黑,蒸腾出一股股闷人的热气。

  但今天,这平日里让人烦闷的土腥味儿里,却混杂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躁动。村西头李老汉家那个没了爹的小子——李耀辉,今天娶媳妇。

  娶的不是隔壁村花,也不是镇上姑娘,而是市里公安局长的千金!

  这消息像颗炸雷,把整个大李庄,连同周围几个村子都震得嗡嗡响。天还没大亮,村口就挤满了人,踮着脚,伸着脖子,像看西洋景。他们这辈子没见过这阵仗——土路尽头,一辆接一辆的黑色小轿车,排着队,慢悠悠地开进来,车轮卷起的尘土都比往常显得气派。有眼尖的计数,足足一十八辆!车头上扎着的红绸花,在灰扑扑的背景下,红得刺眼。

  “俺滴娘嘞,这都是啥车?桑塔纳?不像啊,那个标致是啥?”

  “看见没?还有穿警服的!不是咱乡派出所那种,衣裳挺括得很,是市里来的吧?”

  “乖乖,这李耀辉是真出息了,攀上高枝儿了……”

  议论声像沸水一样翻滚着,羡慕、嫉妒、难以置信,最终都化作了对李家的敬畏。平日里那些背后嚼舌根,说周菊英寡妇无业带个小子不容易,甚至偷偷占过她家地边子的村民,此刻脸上都堆满了最热切的笑容,仿佛跟李家是几辈子的交情。

  低矮的堂屋里,即使把所有的灯点上,光线也称不上明亮。

  周菊英穿着专门去镇上新买的一件暗红色褂子,紧张地搓着手。她面前站着新媳妇陆娇娇,这姑娘一袭红裙,抹了白粉,擦了红唇,明艳艳的像是要上戏台。

  周菊英颤巍巍地从枕头下面里掏出一个手绢包,一层层打开,露出厚厚一沓新旧不一的钞票,最大的面额是一百,还有许多五十、二十的,叠得整整齐齐。

  “娇娇,”周菊英的声音带着常年劳累的沙哑,她把钱塞到陆娇娇手里,“妈没本事,就攒下这些,里头还有一大半,是耀辉考学学校给的奖金,一共四万零二百。你拿着,别嫌少。”

  陆娇娇愣了一下,她确实不缺这点钱。她这人不会说什么文艺话,只是本能的把婆婆的手一推:“我才不要呢,我又不缺钱,你自己留着养老吧!”

  周菊英却异常固执,几乎是把钱硬按在儿媳妇掌心:“孩儿,你不稀罕,我知道。你不稀罕是你有,但这是俺的心意!你拿去,随便买点啥,买个金戒指,金镯子都行!妈……妈就这点能力了,你别嫌土气……”

  李耀辉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和妻子,喉咙发紧。他深知这四万零二百的分量,这让他既心酸,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说出这个话,把家里的钱交给新媳妇,从此以后,他们俩,真真正正的,就算一家人了。

  陆娇娇少有的有点不知所措,抬头看看耀辉,他冲她点点头:“娘给你,你就拿着。”

  堂屋外的院子里,忙得脚不沾地的是李耀辉的二叔和三叔。他俩正指挥着几个老爷们小青年安排桌椅,耀辉的几个表弟来来回回搬着啤酒,迎着客人。院子里里外外,人声鼎沸,炸麻花的油香、炖猪肉的荤香,和着男人们指间飘散的烟味儿,一股脑地弥漫开来,竟暂时压过了这七月的沉闷。

  “都麻利点!这可是咱老李家天大的喜事,不能掉链子!” 二叔时不时瞥一眼村口的车队,眼神里除了自豪,更深处藏着一丝精光——耀辉这小子,是真攀上高枝了!以后在市里,有啥事,这不就有门路了?

  老三给前来吃席的人让着烟,招呼着,心里盘算得更实际:自家小子初中毕业就在家闲晃,能不能让耀辉跟局长丈人说说,弄进公安局当个协警?哪怕去市里找个看大门的活儿也行啊!

  二婶和三婶挤在女人堆里,脸上笑开了花,话里话外止不住的炫耀和得意。

  “俺早就说耀辉有出息!看看,这媳妇娶的,咱大李庄头一份!”二婶拍着大腿,声音洪亮。

  几个平日要好的婶子正伸长脖子往门口张望,看着李耀辉忙前忙后——又是迎客打招呼,又是递烟,还招呼着表弟给客人找位子,却始终不见新娘子人影。

  “新媳妇咋不出来迎客呢?”快嘴的王婶先开了口,“难道不得在门口敬烟递糖么?”

  “就是,”旁边有人附和,“还有那些个仪式呢?闹新媳妇啥的,多热闹,咋一个都没有?”

  三婶闻言扬起了下巴,声音里透着与有荣焉的劲儿:“你们别拿村里那一套要求人家!瞧见门口站着的两个小伙子没?那是人家爸专门派来的,还有那边几位,你瞧那身板,看不出是干啥的?你们谁敢去闹一个试试?”

  她环视一圈,见众人哑然,才继续道:“新媳妇说了,新事新办,不弄那些土里土气的规矩。人家肯来咱这乡下办酒,就是给咱老李家天大的面子了!你们还挑理呢?人家不比你们懂得多?”

  “城里的就了不起?就这么厉害?”有人小声嘀咕,“这是娶的媳妇还是请了个活阎王啊?”

  另一个婶子压低声音:“哎呀,这也不许弄,那也不许弄,是不是...肚子里已经有了?”

  三婶听见这话,立刻凑近些,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们懂什么!人家女方家,在省城有整栋大楼!人家这样的人物,会给你跑去敬酒?人家这样的条件,可不是得盘腿坐着当佛爷供着嘛!”

  这话一出,女人们顿时炸开了锅。

  “我的娘哎,省里一整栋大楼?”

  “怪不得这么大气性,原来真是金枝玉叶啊...”

  “耀辉这是走了什么运,娶这么个财神奶奶回来!唉!真该她周菊英享福!你说那小老太太,到底哪长得有福气,前几年还弯着腰收破烂。。。。这就摇身一变,成局长亲家了!”一个婶子说起来,竟气得把一手的瓜子往兜里一揣,一颗也吃不下了。

  “唉,要不老话说的好,书里自有黄金屋,书里自有颜如玉。”一个婆娘感叹道,“可惜俺家那小子脑子笨,当初要是像耀辉这么用功读书...”

  “光读书好也不一定有用?”有人酸溜溜地接话,“省城那么多大学生,怎么就他一个娶到了公安局长的千金?要我说啊,还是命里有点啥说法...”

  快嘴王婶这会儿已经完全换了态度,啧啧叹道:“要是俺家小子能娶这么个媳妇,别说不出来迎客了,就是不办酒席,俺都不放半个屁!只要叫我老了跟着享福。。。啧啧...”

  女人们纷纷点头,眼神里交织着嫉妒和羡慕,望着门口忙得满头大汗的李耀辉,再想想那位始终未露面的新娘子,忽然都觉得——这新媳妇的架子,摆得似乎也不是全无道理。

  陆娇娇确实没跟着出来,她盘着腿坐在里屋,哼着歌摆弄着床上给耀辉娘新买的床单被褥。

  帘子忽然被“唰”的掀起来,陆娇娇抬起头,看见一个女人牵着两个孩子定定地站在门口,像三尊突然闯入的、沉默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