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美髯公-《锦丝行》

  卯时七刻,白廷仪立在甲板上,老管事来给他撑伞,说雪越下越密了,催他回舱休息。

  白廷仪确实疲惫,这一夜折腾,虽没离开船半步,却累得犹如逃离淮安时一样。

  吐了口白雾,鼻尖发凉。

  等了一夜,船终于能过闸,一队三艘顺利畅通,再需一日半就能直达海州。

  那麻烦的二人已经离去,从前求爷爷告奶奶做梦中都盼着的事,如今真的走了,心头里却仍旧不安宁。不知是不是被他们带坏了,白廷仪总预感着后面还会有不好的事等着他,一切都没完。

  “唉,多想无益,走吧。”年轻举子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自寻烦恼,干脆蒙头睡一觉吧,补一补这些天来耗费的心神。

  刚要转身,却见船身猛地一晃,摇了个踉跄,幸而与老管事彼此搀扶,才双双站稳了脚。

  老管事吆喝舵手,叱问原因。对方回答对面军船行进刚猛,苦于避让,迫不得已而为。

  白廷仪凭舷而探,果然视线范围内急匆匆闯进来一艘窄长细条的竖帆多浆船,状如多足蜈蚣,乌身赤漆,船艏雕龙。每侧配大桨十余,每桨配壮汉两人,摇桨整齐有力,乘风顺水,如飞在水面一样迅猛强势。

  他从未远行离家,更没见过这等特别的船条,不免看入了神。

  老管事说这是快哨船,寻常也不多见,恐是下游哪条河段出了事,才沿河巡查督运。这船过闸不用等,永远最为优先,所以也常用做急递军情公文。

  白廷仪点点头,看得更仔细了,连老管事叮嘱他船舷湿滑当心都没听见。

  那快哨船的确够快,才一眨眼功夫就到眼前,几乎是贴着他们的盐船而过,要不是刚才避让靠边,恐怕就要惹了是非。

  龙头船艏后伫立一人,素银带跨扶刀而立,蜂腰虎背,美髯长须迎风摆荡,好不威风。白廷仪身为男子也觉此人潇洒刚劲,若抹红了脸换身甲衣手持大刀,不若云长爷爷在世也。

  没想到才刚瞟了一眼,那人便倏地敏锐抓住视线,朝他转过头来,横眉一瞪,凤眼下的黑珠子锐利似刀,煞气逼人。

  白廷仪立刻缩了脖子,本能回避了目光。

  这一眼好厉害,他竟发自心底觉得畏惧。收回刚刚对美髯公的称赞,关公义薄云天,可不能是眼神阴鹜狠戾之人。

  “这船是上哪儿去的呢?”

  再看去,船尾已交错,只剩个远远的影子,直奔闸坝。

  他不免开始担心留在闸下的那两人。

  此刻,闸上旗兵挥舞,望楼鸣号,示意排队过闸的官船民船通通避让。拥挤的闸坝下便生生劈出条通路来,赤漆乌船收桨而过,稳稳泊在了闸槽前的空位,四根系缆抛出,漕兵一拥而上,将其拴在岸边。

  船下噌噌小跑上一个矮个闸官,正是阮葵。恭谨从船头美髯哨官手中接过堪合,核对无误后,又与对方悄然细语了几句,指了指船下。

  那哨官凤眼一瞪,脸上倏地爬上了玩味的神色,似笑非笑朝那里招了招手。

  没一会儿,阮葵便带着谭九鼎、徐绮与雷更生三人登上了船去。

  “还道你当了缩头乌龟,倒是有点儿胆量。”

  哨官盯着雷更生,冷笑道。他比后者矮些,气势却高了一大截。

  这份目中无人的傲慢,徐绮看着眼熟,想了想,便与曾如骥的身影相合起来。暗自腹诽:怎么卫所日渐势衰,这些兵将的下巴反倒是昂上天去了呢?都用鼻孔看人?

  又反思:既然敢这般气势凌人,想必真有些能力在身上?

  再观这哨官身形矫健精壮,手长脚长的,便寻思看来雷更生在此事上没撒谎,他是真的打不过此人。

  不过军中还有如此藏龙卧虎之辈,怎么还只是个小小哨官?

  徐绮在心中揣了个疑问,就见雷更生拱手朗笑应说:“不敢忘不敢忘,小的没什么长处,唯独就是过嘴的话记得牢,这不,知道大人您要过闸,就来拜会了。”

  说着话,他眼梢余光往旁边的谭九鼎身上引,哨官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毫无遮拦地将扮作船工模样的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视线定在他满布疤痕的手上,冷不丁就揭穿道:“找个边军逃兵来糊弄我?”

  徐绮心头猝然一紧,抱紧了怀里的刀。

  这人当真好眼力,敏锐非常。她不免为他们捏了把汗。没想到第一道难关竟是身份被质疑。

  幸好谭九鼎不慌,他张口便答:“儿时随家人在开原北境牧马,落雪窝子里扒雪冻的。”

  哨官似哼了声。“你是不是逃兵也跟我无关,这船户头子说你能打,来套拳脚看看,别只会长块头,动起来就笨得像牛。”

  徐绮身后响起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回过头去,发现船上那一堆桨工也在全神贯注地看向这边,似看戏一样津津有味,不知交头接耳些什么。她顿时气闷,闭眼开始吞吐平复着呼吸。

  真是倒反天罡,小小哨官当众让巡按御史给自己舞拳弄脚。

  多亏谭九鼎是个不讲究的人,能屈能伸的,要是放在她身上,恐难以轻易吞下这口气。

  “那你且看。”

  男人撸袖提气便亮了架子。单看那架势,哨官的眼睛就亮了些。

  可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实力,撇去亮眼的架子以外,谭九鼎一套拳打得歪七扭八,说绵软又不流畅,说刚猛又不着力,仿佛就是一个顽童偷师学艺照虎画猫耍着玩似的,舞得乱七八糟。

  哨官眼尾抽动,喝了声“停”,语气已是不善,脸色更差。

  “拿这种三脚猫的功夫是要戏耍本官不成?”他猛地怒视雷更生,腰间的刀这就要动了!

  雷更生恐也没料到这招,难得露出了手足无措的神情,恨不得一只眼睛朝谭九鼎苛责,一只眼睛朝哨官喊冤。

  这一瞬的功夫,那刀就“锵”地出鞘,逼他咽喉而来了!

  “诶!”雷更生喊一声,向后倾身便躲。可那刀光才冲到跟前就陡然变换了方向!

  徐绮眨巴着眼,好容易才看清这刹那的变故——原来是乱舞瞎扭的谭九鼎猛地撩腿飞踢,精准命中了哨官手腕,震得刀尖歪了命中,顿时破了狠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