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涯海角-《我不记得欠下许多情债》

  尔后随着卫霖一声“解散”的号令,那股凝结不散的肃杀之气终于缓缓散去。

  乡勇们虽仍难掩激动,目光频频望向点将台方向,却无一人敢上前造次——既是不愿唐突了心中敬若神明的仙师,亦是慑于卫千户冷厉的军令。

  队列整齐地收了兵刃,依令沉默而迅速地散去,只留下满地交错纷乱的脚印与尚未落定的尘土。

  方才还喊声震天、喧嚣鼎沸的校场,转瞬间便空旷下来,唯余风卷过旌旗的猎猎之声。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斜斜投在夯实的土地上。

  边缘模糊地交叠在一起,交缠悱恻,难分彼此。

  “无恙今日辛苦了。”宁时先开了口,声音里褪去威仪,只剩下几分对小辈的温柔。

  她说着,目光掠过卫霖被汗水浸透的衣领和沾满尘土的靴面,想起这少女不过及笄年岁,便已举目无亲,肩负起训兵之责,在这苦寒边地挥汗如雨,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怜惜与感慨。

  若非世道纷乱,命运弄人,她本该有一个圆满的家庭。

  卫霖听着那份不加掩饰的温柔态度,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抬起眼,那双总是藏着戾气的眼眸,此刻在血色夕阳的映照下,竟像两潭被点燃的、深不见底的湖水,其中翻涌着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灼人的虔诚。

  “不辛苦。”她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的喝斥而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能为无咎姐姐练兵,是无恙的荣幸。”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只要是为姐姐做事,便没有辛苦二字。”

  这份过于沉重的忠诚,让宁时心头一暖,却也感到了一丝复杂的酸楚和惘然。

  喜欢吗?

  喜欢也没有用的。

  因为她已经......心有所属,大概。

  所以她看着眼前少女那张因日晒而显得愈发坚毅的年轻脸庞,轻声一叹。

  “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宁时的声音很轻,像被风裹着,带着几分飘忽的意味,“你军事能力出众,未来如无意外必是一代名将。不止是晋阳,这天下都任你去留。并不必拘泥于晋阳......又或是......我身边。”

  后面的话语几乎低到无声。

  这样就既像是一句对她未来前程的期许,又像是一句语焉不详的告别。

  宁时到底在说些什么语焉不详的话?

  她到底在微微感伤些什么?

  她又在推开什么?

  为眼前这个小姑娘成长的迅速而暗自心惊,然后迅速掀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念情绪?

  ......

  不管是什么,这情绪都藏得较深。

  可卫霖何其敏锐,立刻便捕捉到了那话语中潜藏的几番滋味。

  她眉头一蹙,忍不住追问道:“无咎姐姐的意思是?”

  宁时这才将来意缓缓道出:“今日钦差府邸接到了大京来的圣召。”她的语气平静,却将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凝重,“是特急。圣上点名,要谢大人......与我,即刻返京。”

  “即刻”二字,如千钧之石,重重地砸在了卫霖的心上。

  她要走了吗?

  刚刚的话是道别?

  她要离开晋阳吗?

  要多久才能回来呢?

  ......

  她脸上的血色比她的思绪更快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下去。

  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又硬生生止住了动作,只是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宁时,里面写满了不为人知的惊惶。

  宁时将她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那份莫名其妙的怜惜又涌上来了。

  喜欢吗?

  喜欢我也没办法的。

  而且我,只能去利用你的喜欢呵。

  兴许是难得感受到一点良心不安,她放缓了语气,声音也变得愈发柔和:

  “无恙,京师风雨,明争暗斗,想必远胜晋阳。我如今......你也知道,武功尽失。”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在夕阳下不由得显得格外落寞了些,“此去前路未卜,我身边,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

  她没有下达命令,也没有使用身为长辈又或是上官(何况也不是上官)的权威。

  她只是看着她,用一种近乎请求的、全然诚恳的目光,轻声问道:

  “你,可愿随我同去?”

  卫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加掩饰的依赖与托付。

  这还用问吗?

  只要是她想要的......

  她愣神片刻,随后才问了唯一一个问题:“何时动身?”

  “明日,寅时。”

  “好。”

  卫霖点了点头,再无二话。

  宁时看着她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答应得这么快?”她忍不住揶揄一小下。

  “这需要犹豫吗?”卫霖反问。

  卫霖那双总是藏着煞气的眉眼,此刻却写满了不解,仿佛宁时问了一个极其愚蠢的完全不需要思索的问题,“天涯海角,我随你去。”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宁时心中那块因狗皇帝突发精神病而悬起的石头,终于安安稳稳地落了地。

  呵呵呵,快哉快哉。

  她看着眼前这个将自己视为天地、视为信仰的少女,突然生出几分慈爱来,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她那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

  就在这时,一阵不合时宜的“咕噜”声,打破了这沉重甚至带点庄严的气氛。

  宁时的肚子饿了一天,总算叫了。

  卫霖:“......”

  宁时:“......”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宁时率先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才那点凝重感烟消云散。

  “走吧,”她拍了拍卫霖的肩膀,语气轻松,“折腾了一天,饿了。带你去吃点好的。”

  两人并肩走出校场,夕阳已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

  街边的店铺大多已经上了门板,唯有不远处一家新开的小面馆,还挑着一盏昏黄的灯笼,蒸腾的热气从门帘缝隙里钻出来,带着一股朴实而诱人的麦香和骨汤香气。

  “就那家吧。”宁时指了指。

  两人掀帘而入,面馆不大,只有四五张桌子,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一个敦厚的中年汉子正擦着桌子,见有客来,忙迎了上来:“两位军爷,吃点什......”

  他话未说完,待看清来人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用一种近乎哭腔的、难以置信的声音喊道:“白发的是.....是......是宁仙师!还有常来巡街的卫千户!”

  这一声,把里间正在揉面的老板娘也惊动了,夫妻俩看着宁时和卫霖,激动得手足无措,眼眶瞬间就红了。

  “恩人!您二位可是我们晋阳的大恩人啊!”老板说着,竟真的要跪下来。

  宁时眼疾手快,一步上前扶住了他。“老板,使不得。”

  “使得,使得!”老板的声音都哽咽了,“若不是仙师和千户大人,我们一家老小,早就死在去岁那场大疫里了!哪里还能开得起这家面馆!这......这面,您二位想吃多少都行,不要钱,千万不能要钱!”

  宁时看着他那张朴实诚挚的脸,心中微暖,却还是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轻轻放在了桌上。“老板,开门做生意,没有不收钱的道理。我们要两碗招牌的肉沫汤面,多加些葱花,不要芫荽。”

  笑了,其实不光是谢大人不爱芫荽,她也不爱,小卫也不爱。

  这倒真是不爱。

  怎么不算吃到一处呢?

  谢大人和小卫简直是世上知音啊!

  而她所认识的人儿里,吃得来芫荽的也就金陵那位白马金羁的二小姐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要是能和她如约在京师喜相逢,那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来一个大大的拥抱,解一解她这小半年的相思苦先。

  芫荽的小不合又算的了什么?

  想到此处,宁时忽然又有点悲从中来,又有点喜悦期待起来,下意识又补了一句:“算了,再多加些芫......”

  她话音一顿,那个“荽”字像是被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正卡着呢,却见激动的老板被老板娘拉住了。

  妇人擦了擦眼角,连声道:“欸,好,好!这就给二位恩人下最好的面,不放芫荽!”

  于是宁时便拉着还有些不自在的卫霖在角落坐下。

  许是动静太大,不一会儿,这本不大的面馆竟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附近的街坊听闻“仙师”在此,都壮着胆子跑来看,将小小的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可奇异的是,竟没有一人敢上前来打扰。

  他们只是远远地、用那种混杂着敬畏、感激与好奇的目光,静静地看着。

  于是在这喧闹的夜间市井之中,宁时这一桌,反倒形成了一片安宁的孤岛。

  热腾腾的汤面很快便端了上来。

  说是只要肉沫,碗里却铺着厚实的大片羊肉,显然是老板偷偷加足了料。

  晋地面食向来豪迈,这碗面便是明证——

  汤是彻夜熬煮的羊骨老汤,浓白如乳,鲜香扑鼻,上头浮着点点金色的油星。

  面是地道的手擀面,宽窄不一却厚薄均匀,透着山西面点特有的扎实筋道,在浓汤里浸泡得恰到好处,既吸饱了汤汁的鲜美,又保留了咀嚼的韧劲。

  大片炖得酥烂的羊肉堆叠其上,肥瘦相间,边缘带着胶质的微颤。

  最上头撒着一把翠绿的葱花,又淋了一勺喷香的辣子油,红绿相间,煞是诱人。

  宁时夹起一筷面条,热气氤氲了她微垂的眼睫。

  她吹了吹气,送入口中——面条劲道弹牙,羊汤的浓醇瞬间盈满口腔,带着西北特有的粗犷风味,暖意直透胃腹,竟让她这个异乡人品出几分乡愁般的熨帖。

  很好吃,是和她吃惯的味道大不相同。

  故乡杭州的面食,则和眼前的汤面相比是另一番天地——汤头必是清冽的高汤,或是鳝骨熬煮,或是鸡茸吊鲜,讲究的是个“清、鲜、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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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则多是细如银丝的龙须面,或是碱水面,口感追求的是爽滑精致,而非这般扎实筋道。

  浇头更是精巧:片得飞薄的笋片、脆嫩的雪里蕻、清炒的虾仁......哪会这般豪迈地铺上大块羊肉?

  不说了,越说越思乡了。

  “这家面馆的汤头倒是不错,”宁时咽下口中食物,看着对面那位只顾埋头苦吃、姿态活像饿了三天的地地道道晋阳人,没话找话道,“听闻晋阳面食讲究‘一面百吃’,这羊肉汤面看似简单,功夫全在汤里。老板怕是天不亮就起来熬汤了。”

  卫霖从碗里抬起头,嘴角还沾着一点油花,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

  她是晋阳人,自然知道晋阳面点丰富多样,宁时这番话她还觉得稍显平白了些,但是她也颇为受用。

  而且这面条确实香气扑鼻,滋味也好,尤其是对劳累了一天的她而言,尤其是。

  她吃东西极快,却并不粗鲁,带着一种行军养成的利落。

  宁时看着她这副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下意识夹起自己碗里一块炖得格外软烂的羊肉,自然而然地放进了卫霖的碗里。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这块肉炖得烂,好消化些。”

  卫霖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碗里那块多出来的、裹着浓郁汤汁的羊肉,又抬眼看向宁时。

  那双总是沉积着阴鸷与戾气的眼眸里,此刻竟流露出一种近乎茫然的、受宠若惊的怔忡。

  她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喉头滚动了一下,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切烫到了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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