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筑地料亭美食-《数风流人物还看前世与今朝》

  首先上了一盏“薄茶”,装在乐烧茶碗里,茶沫像初雪浮在琥珀色茶汤上。女将撤下茶盏,端来漆盘,盘底垫着“橹木”(船桨木)做的托盘,刻着“梅月”的家纹。

  随后,美食登场。最先上来的是一小碟烤牡蛎。硕大的牡蛎壳被炭火烤得边缘微焦,里面躺着饱满肥厚的牡蛎肉,淋着薄薄的酱油和几滴柑橘汁,可能是柚子或酸橘。王月生用筷子小心翼翼夹起,牡蛎肉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乳白光泽,边缘因受热微微卷曲。送入口中,首先是滚烫!接着是海潮般汹涌澎湃的鲜甜在舌尖炸开,带着炭火的焦香和酱油的咸鲜,最后是柑橘汁那一抹明亮的酸,完美解腻。肉质极嫩,汁水充盈,仿佛吞下了一口浓缩的冬日海洋精华。“うまい!(好吃!)”他忍不住低呼。

  热燗(温热的清酒)盛在小小的锡制酒壶(ちろり)和陶杯(お猪口)里。酒液清澈微黄,散发着米麴的醇香和温润的甜气。抿一口,温和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从内而外暖了起来,与炭火盆的暖意内外呼应,驱散了骨髓里的最后一丝寒意。酒精的微醺感让感官更加敏锐,对接下来的美食充满期待。

  期待已久的时刻到了!亲子丼主役登场。女中端着一个厚重的、带盖的深碗(丼鉢),轻轻放在王月生面前。揭开碗盖的瞬间—— “滋啦…” 一声微弱的、令人愉悦的余响,伴随着一股无法抗拒的、混合着滚烫酱汁、滑嫩蛋液、焦香鸡肉和米饭蒸汽的浓郁香气扑面而来,直冲鼻腔!

  碗内一片诱人的金黄与酱色交织。半熟的鸡蛋如同金色的云朵,蓬松柔软地覆盖在米饭上,蛋液在余温下还在极其缓慢地流动、凝固。大块的鸡肉,可能是土鸡腿肉,呈现出诱人的酱色,夹杂着焦糖化的边缘。切得细碎的葱花点缀其间,如同翡翠碎屑。浓稠的、闪着油光的酱汁,以出汁、酱油、味醂、砂糖调和,深深地浸润着每一粒米饭。

  王月生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划开蛋层,露出底下热气腾腾、吸饱了酱汁的饱满米饭。他夹起一块裹满蛋液和酱汁的鸡肉,连同米饭一起送入口中。首先是烫!但紧接着是极致的满足感:

  鸡肉鲜嫩多汁,酱汁的咸鲜甘甜完全渗透其中,带着一丝焦香。

  鸡蛋滑嫩无比,半凝固的蛋液包裹着米粒,带来丝绸般的顺滑口感。

  米饭粒粒分明,却因吸收了酱汁和蛋液而变得异常香糯、入味,酱汁的复杂风味(鲜、甜、咸、醇)在口中完美融合。

  偶尔咬到的葱花带来一丝清爽的辛香,解腻提鲜。

  每一口都是滚烫、浓郁、滑嫩、饱足的交响曲。这碗刚出锅的亲子丼,是寒冷冬日里最朴实也最奢侈的慰藉。王月生吃得额头微微冒汗,却畅快淋漓,完全沉浸在食物带来的温暖与幸福中。碗底最后一点粘着酱汁的米饭也被他刮得干干净净。

  当然,对于无论是前世此时、还是后世的日本人来讲,这就已经是一份一人食了。但无论是对于前世此时,还是后世的中国人来讲,这都只能算是中场休息。

  身上有暖,腹中有食,王月生开始观察店里的食客。料亭里坐着七八位客人。两位穿西装的商人大概是做生丝生意的,正用算盘比划着价格,桌上摆着“酒盗”(腌鲱鱼)当下酒菜;一位戴圆框眼镜的先生(后来知道是《读卖新闻》的记者),捧着笔记本写什么,旁边放着锡制酒壶,不时抿一口“地酒”(本地米酒);一对穿和服的老夫妇,看起来像退休的町人,正分食“切蒲英味噌汤”(萝卜丝煮味噌),老太太把最软的那半块推给老头,老头笑得眼角的皱纹堆成花。

  王月生听着邻桌的谈笑声,忽然觉得这料亭像面镜子——照见了东京的“新”与“旧”:新的是商人谈论的“铁道”、“工厂”,旧的是老夫妇分食的“切蒲英”、女将递来的“手巾”。

  女将丝毫没有显露出后世所谓的各种日料仙人的执拗与孤傲,非常正常地对待此时客人提出的、后世可能会被主厨斥责的要求。其实就是王月生一开始点菜时就说了,除了亲子丼,一人份的牡蛎和河豚也要来一套。

  “请用‘盐焼き牡蛎’。”她揭开木盖,白色蒸汽裹着海风的咸香涌出来。瓷盘里摆着六枚牡蛎,壳上还粘着细碎的海盐,边缘被烤得微焦,泛着金褐色的光泽。

  王月生用银箸夹起一枚,凑到鼻前——是生蚝特有的鲜甜,混着炭火的焦香。他轻轻一掰,蚝肉裹着汁水“噗”地涌出来:橙黄的蚝肉肥硕饱满,边缘还挂着半透明的“裙边”,像朵绽放的海葵。

  “这牡蛎是今早从横须贺港‘真牡蛎’船运来的,”女将解释,“只挑壳青、肉厚的,用备长炭现烤,盐粒是北海道的岩盐,提鲜不抢味。”

  王月生蘸了点盘边的“柚子胡椒”(柚子皮磨的粉),送入口中。蚝肉的甜嫩在舌尖炸开,岩盐的咸、柚子的清、炭火的焦,像海风卷着阳光灌进喉咙。他想起在上海吃的“西式烤生蚝”,虽也鲜,却少了这份“海的野性”——这枚牡蛎里,藏着太平洋的潮汐声。

  下道菜端来时,王月生屏住了呼吸。女将托着漆盘,盘里铺着新摘的紫苏叶,叶上摆着六枚“白子”(河豚的精巢),裹着薄如蝉翼的天妇罗面衣,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这是越后川的‘白子’,”女将的声音放得更轻,“河豚有毒,处理时须用竹刀反复刮去血筋,再用清水浸泡三日。我们店的师傅,从他爷爷那辈就开始干这行了。”

  王月生夹起一枚,面衣在齿间“咔嚓”碎裂,露出里面半透明的白子。入口的瞬间,他惊得眯起眼——白子的口感像顶级鱼子酱,却更绵密细腻,带着淡淡的海草香;面衣炸得酥脆,却不抢白子的本味,只余下轻微的油香。

  “白子要配‘土佐酢’,”女将递来小碟,里面盛着琥珀色的醋,“醋酸能激发白子的鲜甜,就像……就像人生里的‘克’与‘生’。”

  王月生蘸了点醋,果然,酸意让白子的鲜更鲜明了。他忽然想起后世见过的那幅《海错图》,画里的河豚张牙舞爪,此刻却在盘中化作了温柔的滋味——原来最危险的食材,也能变成最动人的美味。

  最后端来的是“河豚の出汁煮”,粗陶砂锅里浮着白子、鱼肉与菌菇(香菇、椎茸、舞茸),汤头是“出汁”(鲣节 昆布熬的)加少许味噌,乳白得像化了的奶油。

  “河豚煮要慢火煨足两时辰,”女将用银勺搅了搅汤,“鱼肉煮到半散,白子吸饱汤汁,菌菇释放出‘山之味’——这锅汤,是冬天的‘暖身符’。”

  王月生舀了一勺汤,热气烫得他眯起眼,却舍不得放下勺子。鱼肉软而不烂,咬下去还带着一丝弹性;白子在汤里泡得鼓胀,吸满了出汁的醇厚;菌菇的鲜与味噌的醇交织,像首暖融融的冬之曲。

  “这汤里,藏着河豚的‘命’。”女将说,“处理河豚的师傅常说,‘鱼无罪,人有心’——用心对待,毒也能变宝。”

  王月生满足地放下碗筷,喝尽杯中最后一点温热的清酒。料亭内暖意融融,食物的香气还未完全散去。透过朦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筑地市场在煤气路灯下的清冷剪影,与室内的温馨形成鲜明对比。女将适时地再次奉上一杯热煎茶。

  他坐在那里,感受着胃里的暖意蔓延至四肢百骸。刚出锅亲子丼那浓郁的香气、滚烫的触感、滑嫩的口感,烤牡蛎爆炸般的鲜甜,鱼汤温暖身心的力量,还有清酒带来的微醺… 这一切共同构成了1900年东京寒冬里,一个异乡人难以忘怀的味觉记忆。这不仅是一顿饭,更是在异国他乡,通过食物与这座城市的烟火气建立起的深刻连接。付账时,他对女将真诚地说:“ごちそうさまでした(承蒙款待)”,换来一个温暖而理解的微笑。推开门再次踏入寒夜,他感觉身上似乎多了一层无形的暖意,步履也轻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