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5章 泪火相映-《归处有青山》

  师父最后的话语犹在耳边。

  易年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

  怀中的七夏似乎感受到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道,轻轻"嗯"了一声。

  苍白的脸颊在他沾血的衣襟上蹭了蹭,又沉沉睡去。

  少年的喉结滚动了下,将涌到嘴边的哽咽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能哭出声。

  七夏需要休息,而外面…

  或许还有敌人在搜寻。

  可越是压抑,胸腔中的痛楚就越是尖锐。

  那种痛不是肉体的伤痛,而是仿佛有人生生剜走了他的一部分灵魂。

  那个会在他发疯时候让他读佛经的人,那个总爱缩在院子里看竹园人,那个明明自己重伤未愈却还挡在他面前的人…

  再也回不来了。

  火堆"噼啪"爆开一颗火星,映得易年脸上泪痕闪烁。

  他仰头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睁大眼睛不让更多的泪水落下。

  这个动作扯动了脖颈的伤口,细密的血珠渗出,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

  洞顶垂下的冰凌折射着微光,如同悬着的利剑。

  易年忽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被师父带去竹园的情形。

  那天也下着雪,他裹着钟万爻的斗篷,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老人回头看他走得艰难,索性弯腰把他背了起来。

  "抱紧了,掉下去可没人捡。"

  记忆中的声音那么清晰,甚至能回想起师父衣领上淡淡的松墨香气。

  可现在,那个总是嘴硬心软的背影,永远消失在了幽泉深处,消失在了竹园深处。

  "冷…"

  七夏的梦呓打断了易年的回忆。

  她无意识地往热源处蜷缩,冰凉的手指攥住易年的衣角,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易年连忙擦了把脸,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小心地避开她后背的伤,把毯子又裹紧几分。

  火光映着七夏憔悴的睡颜,睫毛在眼下投出两道不安的阴影,显然连昏迷中都不得安宁。

  这一刻,易年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师父…我耳朵疼…"

  小小易年蜷缩在床角,小手死死捂着耳朵,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凡心圣体赋予他超凡的耳力,却也让他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一里外的虫鸣、地底蚯蚓的蠕动、甚至草木生长的细微声响,都在他耳中无限放大。

  钟万爻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小徒弟缩成一团的可怜模样。

  "又听见太多了?"

  老人叹了口气,弯腰将孩子抱起。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轻轻覆在易年耳边。

  一缕气息流转,暂时隔绝了外界嘈杂。

  "睡吧…"

  易年记得那夜师父的怀抱有淡淡的药香,记得他哼唱的古老安神曲调。

  更记得半梦半醒间,听到的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孩子…将来要受多少罪啊…"

  ……

  "师父,这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什么意思?"

  八岁的易年趴在书案上,手指点着泛黄的书页。

  窗外竹影婆娑,将月光剪成碎片洒在案头。

  钟万爻放下茶盏,指尖在"道"字上轻轻一叩:

  "就像你前日救治的那只断腿山雀,它本要被狼叼走,你救了它,狼却饿了一顿,天道便是如此,从不会让一方独占好处。"

  "那…"

  易年歪着头,"我救雀儿是对是错?"

  老人笑了,茶杯在掌心转了个圈:

  "哪有绝对的对错?但求问心无愧罢了…"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师徒二人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

  ……

  青山小院,易年盘坐,周身气息紊乱。

  "师父!我感应不到天地元力了!"

  正在躺椅上打盹的钟万爻掀开盖在脸上的蒲扇,懒洋洋道:

  "那就别感应了。"

  "啊?"

  "强求来的道,不如不要…"

  老人指了指崖边的野花,"你看它,可曾刻意修炼?"

  易年怔怔望去。

  那丛不知名的野花在风中摇曳,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却自有一番灵动生机。

  "可…"

  "过来吃果子…"

  钟万爻已经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捧山枣,"修行如吃饭,饿了自然知道吃,逼着塞反而噎着。"

  ……

  药圃里,两个泥猴般的孩子低着头。

  "师父…我们不是故意炸了灶房…"

  易年偷瞄着老人的脸色,"是小愚说加三钱硫磺能变烟花…"

  旁边的小愚疯狂拽他袖子。

  钟万爻看着满目狼藉的灶房,突然笑了。

  难得从椅子上起身,平视两个孩子:"知道错在哪吗?"

  "不该玩火?"

  小愚怯生生道。

  钟万爻摇了摇头,开口道:

  "是不该把错推给别人…"

  ……

  "师父…好像又糊了…"

  易年灰头土脸地捧出一盘黑乎乎的炒笋。

  钟万爻面不改色地夹了一筷子,咀嚼片刻后点评:

  "盐放多了,火候差了,笋也老了…"

  在易年垮下脸时,老人却把整盘菜拉到面前:

  "但比为师当年第一次下厨强——至少没把房子点了…"

  那晚,师徒俩就着这盘难以下咽的菜,喝了三壶茶解咸。

  月光从窗棂洒进来,照得桌上那本《太玄经》微微发亮。

  ……

  "师父,我救不了他…"

  十四岁的易年跪在草席前,席上躺着个面色青紫的猎户。

  他试遍了所学,却还是没能解掉那罕见的蛇毒。

  而那时的他,还不能完全掌控青光。

  钟万爻没有安慰,只是递来一块湿帕子:

  "擦擦手。"

  "可——"

  "记住这种无力感…"

  老人指着猎户腰间的绳结,"他出门前,妻子特意打了平安结,医者一念,系着的是一家老小的悲欢…"

  易年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突然明白了师父总说的"敬畏"二字。

  回忆渐远,山洞中的火光也暗了下来。

  易年望着洞外星空,眼前浮现出师父最常有的模样。

  躺椅吱呀轻响,老人仰望着夜空,手边矮几上放着喝了一半的茶。

  有时兴起,会随手摘片竹叶吹支小曲。

  更多时候只是静静躺着,任月光洒满衣襟。

  "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有次易年问起生死,师父如是说,"所以夜里抬头,永远有人看着你…"

  如今青山小院已成焦土,竹园随风而散,那把老藤躺椅想必也化作了飞灰。

  唯有夜空依旧,繁星如故。

  易年眯起眼,在浩瀚星河中寻找可能的踪迹。

  那颗特别亮的,会是师父吗?

  旁边稍暗的,是别人吗?

  如果自己认出他们,星星会不会眨眼睛?

  夜风拂过洞口,带着远山的雪沫。

  怀中的七夏睡得安稳了些,呼吸均匀地拂过他心口。

  易年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对着星空无声呢喃:

  "师父…您看见了吗…"

  星河垂野,故人长眠。

  而那些温暖的记忆,将永远照亮前路。

  师父走了,竹园毁了,青山变了模样…

  天地之大,竟只剩怀中这个伤痕累累的姑娘,与他相依为命。

  夜风突然加剧,洞口堆积的雪沫被卷进来,落在火堆边沿"滋滋"作响。

  易年沉默地添了把柴,看着新燃起的火苗吞噬干燥的树枝。

  那一瞬腾起的光亮,照出他染血的衣袍,照出满地散落的染血纱布,也照出石壁上两道依偎的影子。

  一道垂着头,肩膀微微颤动。

  一道安静地蜷缩着,仿佛与世界隔绝。

  火光渐弱时,易年终于抵不住疲惫,抱着七夏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的手指仍紧紧攥着七夏的衣角,像是怕连这最后的温暖也会消失。

  而洞外的风雪依旧肆虐,将一切痕迹掩埋得干干净净。

  疲惫,心碎,涌入心头。

  易年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最终沉沉睡去。

  而就在易年入睡的瞬间,山洞中开始有画面出现。

  恍惚间,一缕青烟从火堆中升起,在空气中缓缓凝结,化作一片模糊的幻景。

  那是一片燃烧的世界。

  大地龟裂,赤红的岩浆如血脉般在裂缝中奔涌,喷薄而出的火柱直冲天际。

  天空被染成血一般的颜色,云层不是飘浮的水汽,而是翻滚的烈焰。

  在这片火海的中央,悬浮着一道模糊的身影。

  那人影周身缠绕着纯粹的金红色火焰,仿佛是整个火域的核心。

  火焰从他脚下升腾,又在头顶汇聚,形成一道通天彻地的火柱。

  地面上,无数人影跪伏。

  他们的轮廓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他们仰着头,嘴唇开合,似乎在吟诵着什么古老的祷词。

  火风呼啸,卷起地面的灰烬,如同黑色的雪。

  那些灰烬飘到高空,又在那道人影周围盘旋,最终化作点点火星消散。

  整个画面没有声音,却让人感受到一种近乎神圣的炽热。

  第一幅画面尚未消散,第二幅景象已悄然浮现。

  这是一片青翠到极致的群山。

  山峦起伏如浪,每一座山峰都笼罩在薄雾之中,宛如水墨画中的留白。

  但最奇异的,是其中一座最高的山峰——

  它的山体上,竟天然形成了一幅巨大的壁画。

  那壁画描绘着江河奔流、山岳巍峨,笔触苍劲如龙蛇游走,仿佛不是人力所绘,而是天地自生的纹路。

  山脚下,密密麻麻的人影站立,他们仰望着山壁上的画,有的双手合十,有的俯身跪拜,有的则伸手指向天空。

  天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凝聚。

  云层翻涌,隐约可见一道青光穿梭其中,如同游龙。

  但那光芒太过模糊,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一种磅礴的生机,仿佛整座山、整片天地,都在呼吸。

  ……

  喜欢归处有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