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晨读的回声-《落土的星星》

  凌晨五点的走廊比楚运欢更早醒,白炽灯的光晕在瓷砖地上投出个懒洋洋的圆。

  他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后颈沁出的汗濡湿了校服领子,嘴里嚼着吴文娇给的薄荷糖,凉丝丝的甜味从舌尖窜到太阳穴。单词本上的荧光笔标记被汗水浸得发晕,红的、黄的、绿的混在一起,像片被雨水打湿的彩色云。

  “environnt……”楚运欢对着走廊的玻璃窗念叨,这个词总在舌尖打滑,像含了块不听话的冰块。他索性蹲在地上,从粉笔盒里摸出半截白粉笔,在瓷砖上写了满满三行。

  粉笔灰簌簌落在手背上,沾着汗湿的皮肤,像撒了层薄薄的霜。写着写着,他突然想起父亲给稻田记水量的石板,每次浇完水都要用石笔划道杠,横平竖直的,和这瓷砖上的单词倒有几分像。

  “你这写法跟我爷爷记账似的。”一个篮球突然从楼梯口滚过来,“咚”地撞在楚运欢脚边,弹起的粉笔灰迷了他的眼。王强抱着胳膊倚在楼梯扶手上,篮球服的领口敞着,露出锁骨上的汗珠,晨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把轮廓描成了金色。这个总在班级中游晃荡的男生挑了挑眉,“再这么熬下去,等不到高考你就得先躺进医院。”

  楚运欢把单词本往怀里塞了塞,指尖触到纸页上吴文娇绣的布套,星星图案的边角有点扎手。他抬头看见王强球衣后背的号码“7”被汗水浸成了深紫色,像块洇在白纸上的墨。“你怎么也这么早?”

  “跟你学的呗。”王强弯腰捡起篮球,指尖转着球在地上画圈,“我妈说再考不上本科,就把我塞去她朋友的汽修厂,每天闻汽油味。”他突然用下巴点了点楚运欢手里的粉笔,“写这么多有用吗?我上次看你背‘agriculture’,现在还记得吗?”

  楚运欢愣住了。

  这个单词是三天前背的,当时觉得记得牢牢的,此刻却像被雾罩住的田埂,模模糊糊只剩个轮廓。他挠了挠头,粉笔灰蹭在额头上,像块没擦干净的锅底灰:“好像……有点记混了。”

  “这不就得了。”王强把篮球往地上一拍,“我哥当年复读,每天雷打不动打半小时球,他说脑子跟发动机似的,总转不歇火容易烧缸。”篮球在空旷的走廊里弹起,发出“砰砰”的声响,惊得天花板上的蛛网抖了抖,“走,跟我去操场透透气,算你陪练。”

  楚运欢还想说什么,王强已经拽着他的胳膊往楼梯口走。

  走廊的风卷着粉笔灰扑过来,他口袋里的单词本硌着腰,像块不听话的石头。下楼梯时,他看见自己在瓷砖上写的“environnt”被晨光拉长了影子,笔画歪歪扭扭的,倒真像本没编好的账册。

  操场的露水打湿了球鞋,踩在塑胶跑道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王强运球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里格外清晰,“砰砰砰”的节奏撞在教学楼的墙上,又弹回来,像谁在远处敲着鼓。楚运欢站在三分线外,看着篮球在王强手里转得像朵花,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村里看的耍球戏法,那时觉得神奇,此刻却看出点门道——手腕的力道、指尖的控制,竟和握笔写字有几分相通。

  “发什么呆?”王强突然把球扔过来,“接住!”

  楚运欢慌忙伸手,篮球砸在掌心的瞬间,他感觉紧绷的神经突然松了道缝。橡胶表面的纹路硌着掌心,带着点露水的凉意,那沉甸甸的重量竟让人莫名踏实。他学着王强的样子拍了两下,球却像个调皮的孩子,东倒西歪地滚向草坪,沾了层湿漉漉的草叶。

  “笨手笨脚的。”王强笑着跑过去捡球,球鞋在草坪上拖出两道浅痕,“我哥说,打球和做题一样,得找节奏。你看这拍球的力道,重了飞出去,轻了弹不起来,就得不轻不重地顺着劲儿来。”他把球重新扔给楚运欢,“再试试,眼睛别盯着球,看前面。”

  楚运欢深吸一口气,指尖感受着篮球的弹性。

  晨雾还没散尽,阳光穿过雾气落在球面上,泛着层毛茸茸的光。他想起吴文娇说的“分拨儿追肥”,想起李老师讲的“错题是路标”,突然觉得王强说的“节奏”,或许也是个理儿。就像父亲种麦子,耕地、播种、浇水都有节气,急不得也慢不得。

  “对喽,就这样。”王强在旁边拍手,“你看,脑子放空了吧?刚才想不起来的单词,现在是不是清楚点了?”

  楚运欢愣了愣,“agriculture”这个词突然跳进脑子里,连带吴文娇编的顺口溜也清晰起来:“爱哥可累了——种地可累了,所以是农业。”他忍不住笑出声,拍着球往篮筐下跑,晨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像条正在舒展的绳子。

  两人在操场投了半小时篮,直到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才坐在看台上歇脚。

  王强从运动包里掏出瓶冰镇汽水,“啪”地拧开盖子,气泡“滋滋”地往上冒。“我哥当年就是这样,”他灌了两口汽水,打了个带着凉意的嗝,“每天早读前打会儿球,晚自习后绕着操场跑两圈,说这样脑子转得快。”

  楚运欢接过汽水,冰凉的玻璃瓶贴在发烫的脸颊上,舒服得眯起眼睛。操场边的梧桐树上传来麻雀的叫声,叽叽喳喳的像在讨论什么。他摸了摸口袋,单词本的边角被汗水浸得发卷,但刚才总记不住的“environnt”,此刻却像刻在脑子里似的,每个字母都清清楚楚。

  “其实我也不是不想学,”王强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子,“就是一看那些公式就头疼。但我哥说,考大学不是为了光宗耀祖,是为了有资格选自己想做的事。他现在在体校当教练,每天带学生打球,比我爸在工地搬砖自在多了。”

  楚运欢想起父亲蹲在田埂上的背影,想起他说“咱农民也得懂科学”时的认真。或许王强的哥哥说得对,读书就像种地,不是为了和别人比收成,是为了让自己有更多的可能——就像同样的土地,种玉米能糊口,种果树能致富,关键是得知道自己想种什么。

  早读课的铃声响起时,楚运欢的校服口袋里还沾着草叶,鞋帮上蹭着点泥土。他和王强并肩往教学楼走,篮球在两人手里传来传去,晨光把他们的影子拧在一起,像条结实的绳子。路过张大爷的早点摊时,楚运欢突然停住脚步,买了两个茶叶蛋,塞给王强一个:“补充点能量,等会儿好上课。”

  王强咬着茶叶蛋,蛋黄沾在嘴角:“看不出来你还挺会照顾人。”他突然从书包里掏出本物理错题本,“其实我也攒了点错题,就是不知道咋改,回头你教教我?”

  楚运欢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之前王强总爱和班里的男生起哄,此刻却看见他错题本上用红笔圈出的疑问,字迹虽然潦草,却透着股认真劲儿。“行啊,”他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不过你也得教我打球。”

  两人在教室门口分开,王强抱着篮球往体育组走,楚运欢转身进了教学楼。

  走廊里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书包的,拿着课本的,脚步声和翻书声混在一起,像支热闹的晨曲。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茶叶蛋壳,突然觉得之前紧绷的神经彻底松了下来,像被晨雾洗过的天空,干净又敞亮。

  楚运欢推开教室门,晨光斜斜地照在课桌上,在摊开的课本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

  他翻开英语课本,突然发现里面夹着张浅粉色的便利贴,是赵晓慧的字迹,娟秀得像朵小兰花。上面抄着英语作文模板,从开头到结尾条理分明,末尾画着个正在跑步的小人,胳膊腿都细细的,却透着股往前冲的劲儿,旁边写着:“张老师说保持节奏比拼命更重要,就像长跑,匀速才能跑完全程。”

  楚运欢把便利贴贴在课本的封面上,摸了摸口袋里还没吃完的薄荷糖。

  窗外的麻雀又开始叫了,他看着单词本上晕开的荧光笔痕迹,突然觉得那些曾经像天书的字母,此刻都有了自己的节奏——就像篮球在掌心的跳动,就像晨跑时的呼吸,就像田埂上庄稼生长的声音,不急不躁,却稳稳地往前赶。

  早读课的铃声彻底响起来,琅琅的读书声像潮水般漫过教室。楚运欢挺直脊背,看着“environnt”这个词,清晰地念了出来。声音混在同学们的读书声里,却带着种格外踏实的力量,像颗种子落在湿润的土壤里,发出“噗”的声响,开始生根发芽。

  他知道,学习不只是闷头苦读,就像种地不能只靠蛮力,得讲究方法,得有张有弛。

  晨读的回声在教室里荡开,楚运欢的笔尖在单词本上划过,留下道平稳的痕迹,像在田埂上划出的直线,清晰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