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晨雾里的脚印-《落土的星星》

  凌晨五点的操场还浸在墨色里,楚运欢的帆布鞋踩在湿漉漉的跑道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晨雾像层薄纱裹着他,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看远处的篮球架像蹲在雾里的巨人。

  他从口袋里掏出单词本,借着操场角落的路灯,指尖划过“stead bread”——这两个词旁边画着个胖乎乎的馒头,是食堂张大爷最拿手的那种,褶子都画得清清楚楚。

  “馒头——stead bread。”楚运欢对着晨雾默念,声音在空旷的操场里荡开,惊起草坪里的几只麻雀。

  他想起李老师的“实物联想记忆法”,现在打饭时看见队伍就默念“queue”,看见蒸笼冒的热气就记“stea,连王强抢他馒头时都能想起“snatch”。单词本上的星星已经增至八颗,每颗旁边都标着对应的生活场景,像在纸上种了片会发光的庄稼。

  跑道上渐渐多了些脚印,有深有浅,都是早起锻炼或背书的学生留下的。

  楚运欢的脚印总是最靠里圈的那排,因为他总沿着栏杆走,方便随时把单词本靠在铁栏杆上。雾浓的时候,他就用树枝在跑道边的泥地上写单词,“environnt”这个曾经总记不住的词,现在能一口气写对,每个字母都像刚栽下的玉米苗,笔挺挺地立在泥里。

  六点半的食堂已经飘起馒头香。楚运欢端着餐盘经过打饭窗口,张大爷笑着多给他舀了勺咸菜:“小楚同学,今天又来这么早?”排队的队伍像条长蛇,他下意识地默念“queue”,目光扫过前面同学的背影,突然想起“row”也有队列的意思,赶紧掏出笔在掌心记下。

  “又在背单词?”吴文娇端着豆浆走过来,马尾辫上还沾着点晨露,“我刚才在操场看见你的脚印了,比上周直多了。”她把个茶叶蛋塞到楚运欢手里,“李老师说,坚持的人走的路都更直。”

  楚运欢剥开蛋壳,蛋白上还留着吴文娇画的笑脸——她总爱在茶叶蛋上用指甲画简单的图案,昨天是颗星星,今天是个对勾。“我发现‘queue’和‘排队’很像,都有‘长’的意思。”他咬了口鸡蛋,蛋黄的沙质感在舌尖散开,“就像咱村秋收时排队交公粮,一眼望不到头。”

  吴文娇的眼睛亮了:“这个联想好!我总记不住‘queue’的拼写,现在想想,交公粮的队伍(queue)里,每个人都(u)在(e)等(u)候(e),正好是 q-u-e-u-e。”她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飞快地记下这个发现,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像春蚕在啃桑叶。

  物理课上的阳光透过窗玻璃,在楚运欢的错题本上投下块光斑。

  张老师让同学上台分析扁担受力,后排的男生画的受力图把支点标在正中间,楚运欢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等那男生讲完,他犹豫了两秒,还是举起了手。

  “老师,我觉得支点位置不对。”楚运欢走到讲台前,拿起红粉笔在图上圈了圈,“两端重物不一样时,支点要偏移,就像挑水时桶重的那头离肩膀近,这样才省力。”他在黑板上画了个歪着的扁担,一边标着重物,一边标着支点,“您看,这样两边的力臂才平衡,就像我爹挑水时总把重桶往身前挪。”

  教室里静悄悄的,张老师推了推眼镜:“楚运欢同学说得对,这就是实际应用和理论模型的区别。”他让楚运欢把受力分析重新画一遍,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的声音格外清晰,“大家要学他这种结合生活的思路,物理不是空中楼阁。”

  楚运欢回到座位时,后背已经沁出薄汗,却觉得心里透亮。

  吴文娇往他桌洞里塞了张纸条,上面画着个举着奖杯的小人,旁边写着“物理小能手”。字迹被她的指尖蹭得有点模糊,却透着暖暖的笑意。

  周末回家帮父亲翻地时,楚运欢特意观察了扁担的受力。

  父亲挑着两筐玉米走过田埂,重的那筐果然离肩膀更近,扁担微微倾斜的角度和他在黑板上画的一模一样。“爹,您这就是应用了杠杆原理。”他扶着父亲的胳膊,“支点偏移能让两边力臂平衡。”

  父亲放下扁担,用袖子擦了擦汗:“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就觉得这么挑着轻省。”他看着楚运欢,眼里的笑意像田埂上的野花,“以前总说你读书不接地气,现在看来,你是把书读进地里了。”

  返校时路过村口,张大山正蹲在小卖部的台阶上编竹筐。他看见楚运欢怀里的笔记本,篾条在指间顿了顿,嘴角撇出个冷笑:“又背着本子去装模作样?别以为考个中游就上天了,城里姑娘帮你作弊也说不定。”

  楚运欢停下脚步,晨雾里凝结的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

  换作以前,他早该红了脸说不出话,可现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张大山,书包里的物理笔记本硌着后背,像块沉甸甸的石头给了他底气。“下周期末考,您等着看。”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钉进地里的桩子,稳稳当当。

  张大山编竹筐的手猛地一紧,篾条“啪”地断了。

  他抬头看着楚运欢,这娃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晨雾里那双眼睛亮得像沾了露水的星星,没有了往日的躲闪和怯懦。烟锅子在鞋底磕了半天,他最终没再说啥,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楚运欢让出条路。

  晚自习的铃声在走廊里回荡时,楚运欢翻开错题本。

  吴文娇画的举奖杯小人旁边,他添了个小小的扁担,两端各挂着个玉米筐,支点特意画得偏了些。窗外的月光洒在纸上,把“bnce”这个单词照得清清楚楚——他昨天刚记下的,既指平衡,也指天平,就像他现在的生活,学习和生活稳稳地挑在肩上,不再歪斜。

  王强从后排探过头,手里举着本物理习题册:“这道题的受力分析,是不是和你说的扁担原理一样?”楚运欢凑过去一看,果然是道关于不等臂杠杆的题,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扁担示意图:“你看,把这个看作扁担,重物就是两端的筐……”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并肩前行的剪影。

  楚运欢突然想起晨雾里的脚印,深浅不一却一直向前,就像他这段时间的成长,虽然慢,却从未停下。单词本上的第八颗星星在灯光下闪着光,旁边的“perseverance”被他用红笔描了又描,笔画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

  他知道,张大山的冷讽像晨雾,看着浓重,太阳一出来就会散去。

  而自己脚下的路,不管有多少质疑和嘲讽,只要像在晨雾里那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总会走到阳光里。就像父亲说的,种地不怕慢,就怕站,只要不停歇,总有丰收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