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握手言和-《降神》

  涪石关下的夜,被篝火撕出一片片亮斑,映着地上蜿蜒的痕迹。

  张云羽握着那柄沉甸甸的工字方便铲,铲头的棱边还沾着白日搏杀的尘垢,他喘着粗气,胸口起伏如擂鼓,却死死盯着对面那个同样满身征尘的身影——刘醒非,以及他手中那杆在火光里泛着冷冽金光的大枪。

  从日头初升到夕阳沉山,两人已斗了整整一个白昼。

  刀光枪影撞碎了流云,拳脚劲风掀动了尘土,却谁也没能压过谁。

  此刻夜色如墨,他们让手下点起数十堆篝火,将战场照得明明灭灭,竟是要在这黑夜里分个生死。

  “姓张的,你我斗了一日,何必再熬?”

  刘醒非的声音带着沙哑,黄金大枪在他手中微微颤动,枪尖的寒芒随着篝火跳动。

  “不如各自罢兵,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张云羽咧嘴一笑,露出被血沫染红的牙齿:“刘老儿,你的枪再快,能快过阎王爷的勾魂索?今日要么你躺在这里,要么我横着出去!”

  话音未落,刘醒非突然眼神一凝,握着枪的手缓缓收至腰侧,指尖在枪杆上轻轻一点。

  周遭的篝火明明灭灭间,一股无形的气劲突然破空而出,悄无声息地扑向张云羽——是空冥洞玄神击!

  这门绝学最是阴毒,不攻皮肉,专震内脏,曾有多少高手在他这隔空一击下脏腑碎裂,暴毙当场。

  张云羽眉头一挑,只觉一股阴柔的力道撞在胸口,像是有无数根细针要往五脏六腑里钻。

  但他喉头滚了滚,竟硬生生将那股翻涌的气血压了下去。

  他一身横练功夫早已登峰造极,内脏凝结如一块顽铁,浑然一体,寻常震击根本伤不了他分毫。

  “就这点本事?”

  张云羽低喝一声,眼中怒火暴涨。

  “你用暗算,那我便用杀招!”

  他猛地矮身,身影竟如融入墨色的水滴,瞬间隐入篝火照不到的阴影里。

  周遭的风声似乎都静了下来,连篝火噼啪的声响都淡了几分——落雷无声!

  这是他压箱底的暗杀功夫,动若惊雷,却偏要藏在死寂里,等对手察觉时,杀招已至眼前。

  刘醒非汗毛倒竖,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他看不见张云羽的身影,却能感觉到那道如影随形的杀意,像毒蛇般缠在颈侧。

  他猛地一声低喝,黄金大枪突然横扫,枪尖在空气中划出一圈圈涟漪:“击其一点,波及其余!”

  这一枪看似随意,却暗合天地至理,以自身为中心,将内劲化作无数道细密的波纹扩散开去。

  波纹触到实处便会反弹,借着这反弹之力,刘醒非瞬间捕捉到左侧三丈外那处被扰动的气流——张云羽的方位!

  “在那!”

  刘醒非暴喝,黄金大枪骤然提速,枪影如流星窜火,一道接一道刺向那片阴影,快得只留下残影。

  张云羽本想趁他不备下杀手,没料到对方竟有如此妙招,仓促间举铲格挡,“铛铛铛”的金铁交鸣声连珠炮般响起,他被这连串快枪逼得连连后退,左臂不慎被枪风扫过,顿时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好个刘醒非!”

  张云羽又惊又怒,伤势反而激起了他的凶性。

  他猛地将工字方便铲抡圆,铲身带起呼啸的劲风,竟是使出了压箱底的“夜荡千军”!

  这一招势大力沉,扫向周遭的篝火,“轰”的一声,三堆篝火连木柴带火星被一并扫飞,黑暗瞬间吞噬了那片区域,也暂时挡住了刘醒非的枪势。

  火光骤暗的刹那,方便铲与黄金大枪再次撞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夜还很长。

  篝火灭了又被重新点燃,枪影铲光在黑暗里交织,时而如惊雷乍响,时而如鬼魅潜行。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刺破夜幕,照亮了遍体鳞伤的两人,他们的动作已慢了许多,却依旧眼神凶狠,一招一式,不肯有半分退让。

  涪石关的晨雾漫了下来,裹着血腥味,也裹着这未了的生死局。

  天边的鱼肚白渐渐染成了绯红,涪石关下的风带着几分清晨的凉意,却吹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

  篝火早已燃尽,只余下几堆冒着青烟的灰烬,张云羽与刘醒非的身影在晨光里愈发清晰,依旧是一铲一枪对峙,动作间的劲风比昨夜更烈了几分。

  “铛——”

  方便铲与黄金大枪重重相撞,震得周遭的士兵耳膜发疼。

  他们已经在旁边站了整整一天一夜,甲胄上结着露水,双腿早就麻木得像灌了铅,有人忍不住往地上蹲了蹲,又被身边的同伴拽起来——这等高手对决的场合,谁敢真的懈怠?

  “我说……这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一个年轻士兵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嗓子早就干得冒烟。

  “我腿都快断了。”

  旁边一个老兵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有气无力道:“看这架势,怕是得三天三夜。想当年青冈山那一战,有两位不是人的将军就斗了整整三日……”

  “三、三天?!”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士兵们面面相觑,眼里都透着绝望。

  站一天一夜已经是极限,再站三天?

  怕不是要直接累死在这儿。

  可目光扫向场中那两个身影,张云羽挥铲时带起的劲风能掀飞石块,刘醒非一枪刺出能洞穿树干,哪里像是凡人?谁又敢上前劝一句?

  “苦也……”

  不知是谁低低叹了一声,很快就被更多的叹息声淹没。

  这些细碎的抱怨,偏偏飘进了张云羽的耳朵里。

  他正与刘醒非拆到紧要处,闻言动作微微一顿,眼角余光瞥见士兵们一个个蔫头耷脑、摇摇欲坠的样子,心里忽然透亮。

  他自己也确实累了。

  虽有一身硬功打底,可与刘醒非这等顶尖高手缠斗一日一夜,内劲耗损大半,手臂早已酸麻,只是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撑着。

  “铛!”

  又是一记硬拼,两人各自后退三步。

  张云羽喘着粗气,突然将方便铲往地上一拄,铲头插进泥土半尺深,溅起一片尘土。

  “不打了。”

  他瓮声瓮气地说。

  刘醒非一愣,黄金大枪停在半空,枪尖还凝着一道凌厉的气劲:“怎么?撑不住了?”

  “撑不住?”

  张云羽咧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

  “老子还能再斗你一天。”

  他朝旁边努了努嘴。

  “你看那帮小兔崽子,再站下去就得躺地上了。”

  刘醒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士兵们个个面露苦色,不少人已经在偷偷揉着腿,顿时也明白了。

  他缓缓收了枪,枪尖垂落,沾着的血珠滴在地上,洇开一小朵深色的花。

  张云羽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越看越觉得顺眼。

  这年头,能跟他斗上一天一夜还不落下风的,放眼天下也没几个。

  这等高手,杀了可惜。

  他忽然扬声道:“刘醒非,你枪法不错,是个好对手。”

  刘醒非眉头微挑,没接话。

  “我这人,向来敬重有本事的。”

  张云羽用袖子抹了把脸,把脸上的血污蹭得更花。

  “今日就到这儿。我让人备了桌酒,你敢不敢跟我喝一杯?”

  这话一出,不光是刘醒非怔住,周围的士兵们也都愣住了。

  打了一天一夜,生死相向,转头就要请人喝酒?

  刘醒非盯着张云羽看了半晌,见他眼神坦荡,不似作伪,忽然也笑了,笑声沙哑却带着几分畅快:“有何不敢?就怕你的酒,不够烈!”

  “那就试试!”

  张云羽一拍方便铲。

  “来人,备酒!”

  士兵们面面相觑,随即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终于不用站了!

  至于这两位大佬为何突然化干戈为玉帛,谁在乎呢?

  能歇口气,比什么都强。

  晨光彻底漫过涪石关,将两个浴血的身影拉长,也将那尚未散尽的血腥味,悄悄染上了几分酒气。

  涪石关下的临时营帐里,血腥味还没散尽,已被一股烟火气盖了过去。

  张云羽扯掉头上的水神共工盔,“哐当”一声丢在地上,头盔上的纹饰还沾着干涸的血渍,却掩不住那股沉猛的气势。

  他又抬手解了天王霸道铠的系带,甲片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脱下来时动作利落,显见得是累极了——这副铠甲足有七八十斤重,裹了一天一夜,便是他这等体质也觉滞涩。

  “来,搭把手。”

  张云羽踢了踢腿,这一日,因为一整个白天的在马下步战,导致护胫和腿甲滑位厉害,现在卡在了皮肉上,带着汗水黏得紧。

  两个小兵赶紧上前,一人一边,咬着牙才把那厚重的甲片卸下来,手心里全是汗。

  张云羽干脆连快靴也脱了,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面上,脚趾蜷了蜷,倒显出几分与他悍勇模样不符的松弛。

  他这双脚倒是干净,虽有足汗浸着,却没半分寻常人久穿鞋袜的酸臭。

  练武人练到他这个份上,体质早已超凡脱俗,内里如顽铁,外肤似精钢,连带着身上的菌群都被炼化得干干净净,自然不会有那些腌臜气味。

  帐外早忙活开了。

  张云羽是个极重口腹之欲的,哪怕在战场,吃食也断不能将就。

  亲兵们架起了篝火,一口大铁锅吊在火上,正咕嘟咕嘟烧着水。

  旁边几个老兵按着一头嗷嗷叫的肥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血顺着木槽流进陶盆里,热气腾腾的。

  没片刻功夫,猪毛刮净,开膛破肚,快刀“叮叮当当”切下去,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带着筋膜的肘子被单独码在一个大盘里——这是给张云羽留的。

  剩下的下水,心肝肠肚什么的,自有士兵们拾掇,光是那白花花的猪油,熬出来拌进糙米饭里,就足够让他们馋得咽口水了。

  “酒呢?都给老子搬来!”

  张云羽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赤着脚走到帐口,叉着腰看他们忙活。

  几个小兵抱着酒坛子往里走,走得稳稳当当,一步一晃都不敢有。

  谁都记得上次那桩事——有个新来的愣头青想表现,非要一人抱两坛酒,结果脚下滑了一跤,两坛烈酒全泼在了泥里。

  当时张云羽正在气头上,抄起鞭子就没轻没重抽了几十下,那小兵皮开肉绽,差点没挺过来。

  打那以后,谁也不敢贪多,一人抱一坛,走得跟踩在刀尖上似的,既是怕摔了酒挨揍,也是这规矩立得明明白白。

  摔一坛尚可恕,摔两坛就是自找不痛快,真摔了,挨揍也没人替你说话。

  这边酒坛子刚在地上摆开,帐外就传来亲兵的通报:“将军,刘将军到了!”

  张云羽回头一瞧,刘醒非果然来了。

  他也卸了甲,换了身干净的短打,手里没带别的,让随从拎着两只油光锃亮的肥牛腿,腿骨上还带着血丝。

  旁边一个亲兵扛着一整只剥了皮的羊,羊毛刚薅干净,皮色白净。

  另有个随从肩上挎着三大葫芦酒,葫芦口塞着红布,看着就沉甸甸的。

  “好!好!”

  张云羽瞅着那堆东西,忍不住拍了下手,哈哈大笑起来,“刘醒非,你倒是会来事!”

  他就怕对方摆架子,或是空着手来——倒不是在乎那点东西,而是怕失了这份对等的痛快。

  如今见刘醒非带的礼不轻不重,正好应了这场合,可见是个懂规矩、不矫情的,心里头那点欣赏又多了几分。

  刘醒非走进帐,目光扫过地上的酒肉,又看了眼赤着脚、敞着怀的张云羽,嘴角也勾了勾:“你请我喝酒,我总不能空着肚子来蹭饭。这点东西,下酒正好。”

  “说得对!”

  张云羽往旁边的矮凳上一坐,拍了拍桌子。

  “把酒满上,今日——不醉不归!”

  帐外的铁锅里,猪肉已经炖得冒出了香气,混着牛油的醇厚和酒香,把这刚从生死场里捞出来的时刻,烘得暖意融融。

  一份份份量十足的肉菜,朴实无华,被士兵们一一端上来。大块的肉,在菜盘子上,摆得堆了尖儿。

  一坛坛酒摆放在旁边,面盆大的大海碗,在桌上摆了,酒水汩汩倒入酒碗中,在酒碗底下积一些黑色的,小蚂蚁似的酒渣。

  有士兵把刘醒非带来的羊,放在了架子上,在下升了火堆,滋滋的烤了起来。

  另有一人,用一柄刷子,蘸上大酱,在羊肉外部,一遍遍的涂抹。

  时不时,抓一把细盐,糊在羊肉上。

  张云羽闻着味儿,忍不住哈哈大笑。

  “香,香,实在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