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余晖-《姐妹恋》

  晚饭的香气漫进来时,周远航正把下巴抵在练习册上。是酱油炖肉混着蒜蓉青菜的味道,暖黄的灯光像融化的黄油,淌过茶几上摊开的作业本,连字迹都染得软乎乎的。弟弟周远帆从背后凑过来,手指戳她的脊梁骨,力道轻得像羽毛:“姐,你真要去当军官啊?到时候会不会忘了给我带糖?”

  “忘谁也不能忘你。”周远航笔尖顿了顿,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当军官就是为了给你们带糖,还能赶跑抢糖的坏家伙。”

  妈妈端着砂锅出来,围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油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们航航有志气,可别练得太苦,你看这手,都磨出茧子了。”爸爸坐在沙发里翻报纸,报纸页哗啦响,头也没抬却接了话:“孩子要飞,就让她飞,咱们在后面接着。”妹妹周远晴抱着洗得发白的布娃娃跑过来,把一颗橘子糖塞进她掌心,糖纸蹭过皮肤,发脆的响:“给姐姐,甜的!吃了就不累啦!”

  后来无数个黑夜里,周远航总想起那个傍晚。肉香裹着灯光,家人的声音像,软乎乎地贴在心上。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啊,好得像梦里才有的样子,连空气里都飘着橘子糖的甜。

  十八岁离家那天,爸爸把军绿色的背包递她,手掌按在她肩上——还是小时候拍她背的力道,沉稳得像山。“航航,”他说,“枪要握稳,良心更要握稳。”周远航点头,喉头像堵了团热棉花,说不出话,只觉得背包带勒着肩膀,沉得踏实。

  军校的日子是汗水泡出来的。体能服拧出的汗能浇湿半块训练场,战术沙盘被她戳出密密麻麻的指印,射击场的枪声从破晓响到黄昏,她的肩窝被枪托磨出一层又一层茧。毕业那天,教官把评语塞给她,纸上“有勇有谋,可堪大用”八个字,被她摸得边角发卷。

  真正踏上战场,才知道枪林弹雨不是课本上的铅字。周远航蹲在战壕里,泥土混着血溅在脸上,腥气直冲鼻腔。通讯器里突然炸响士兵的呼喊:“排长!左前方废墟里有个孩子!”她扒着战壕边缘探头,断壁残垣间,一个瘦得像豆芽菜的女孩缩在墙角,怀里抱着块碎布,身后的房子还在烧,火舌舔着夜空,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火力掩护!”周远航抓起枪就冲了出去,子弹擦着耳边飞过,嗡嗡地响。她扑到女孩身上,把人死死护在身下,后背抵着滚烫的断墙。“别怕,”她喘着气,声音发颤却稳,“我带你出去。”

  女孩叫祝鑫泽,睫毛上还挂着泪,却攥着她的衣角不肯松:“姐姐,我爸妈都没了,我能不能跟着你?我也想当军人,跟你一样厉害。”周远航摸了摸她枯黄的头发,指尖能摸到头皮:“好,等仗打完了,我送你去军校。”

  那几年的战争像台吞人的机器,把鲜活的人命嚼碎了吐出来。周远航见过抱着孩子的女人被炸得只剩半截身子,见过年轻的士兵肠子流出来还在往前冲,可她总记得爸爸的话,枪杆始终朝着敌人,怀里护着平民。祝鑫泽后来真的考上了军校,放假就背着书包跑来找她,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星:“周姐姐!我射击拿了满分!教官说我比你当年还准呢!”周远航递过一瓶冰镇的汽水,瓶身结着水珠:“那正好,毕业就来当我的副官。”

  汽水的气泡在喉咙里炸开,甜得发苦。

  战争结束的庆功宴,水晶灯晃得人眼晕。周远航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角落里,看着高官们举着酒杯谈笑风生。“那些敌国的头头,只要肯交资源,就不用追究了。”一个肥头大耳的将军笑着说,“斩草不除根,才有下次的油水嘛。”

  “砰”的一声,周远航手里的酒杯砸在地上,碎瓷片溅了一地。她冲过去抓住那将军的衣领,指甲掐进对方的肉里:“油水?我们的人死了多少?那些被活活烧死的老百姓,在你眼里就是油水?”

  “周远航!你放肆!”上级冲过来拉开她,脸色铁青,“这是上面的决策!轮不到你置喙!”

  “决策?”她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却砸了下来,“我们在前线把命豁出去,就是为了让这些战犯逍遥法外?那那些死在我怀里的孩子,算什么?”

  她摔门而出,祝鑫泽在走廊里等她,见她眼眶通红,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姐姐,别气了,不值得。”

  周远航抬头看天,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要塌下来。“鑫泽,”她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你说,我们守的到底是什么?”

  从那天起,她眼里的光就暗了。体能训练还是第一,战术部署还是精准,可话少了,脸上的笑也没了,连看人的眼神都冷得像冰。祝鑫泽知道她心里堵得慌,却什么也不敢说,只能每天把她的枪擦得锃亮,把她的军装熨得平平整整。

  直到那天清晨,通讯器突然尖叫起来,刺耳的电流声里,传来紧急通知:“科夫特市出现不明病毒,感染者咳血,传染性极强!立即封锁该区域!”

  科夫特市。周远航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半年前,爸妈说那里气候好,带着弟弟妹妹搬了过去,临走时还笑着说,等她放假就去看她。她疯了似的拨家里的电话,听筒里只有“嘟嘟”的忙音,像针一样扎着她的耳膜。

  “我要去科夫特!”她冲进上级办公室,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我家人在那里!”

  上级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桌面:“周远航,你最近状态不对,先休整。”

  “休整?”她猛地拍在桌子上,手掌震得发麻,“那是我爸妈!我弟弟妹妹!他们可能还活着!”

  争执间,她骂了人,摔了上级的茶杯。三天后,调令下来了——命她率领部队驻守科夫特隔离区,严防任何人进出。“你不是想去吗?”上级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过来,冷得像冰,“记住,你的任务是守着那堵墙,不是去找死人。”

  军用卡车开进科夫特时,铁丝网已经围了整整三圈,上面挂着“禁止靠近”的牌子,风一吹,哗啦作响。空气里全是消毒水和血腥味,还有一种腐烂的甜腥,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肉。祝鑫泽拉了拉她的防护服,小声问:“姐,我们怎么找叔叔阿姨?”

  “进去找。”周远航咬着牙,把防护面罩扣好,“跟我来。”

  网内区像个巨大的垃圾场。感染者拖着脚步游荡,咳出来的血点子溅在墙上,像开败的红梅。周远航按着记忆里的地址找过去,熟悉的小楼变成了一堆焦黑的废墟,梁木歪歪斜斜地搭着,像死人的骨头。

  她一步步走进去,鞋底踩在焦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客厅的角落里,几具残缺的尸体缩在那里。爸爸的手表还戴在手腕上,表蒙裂了,指针卡在凌晨三点;妈妈的围巾烧得只剩一个角,还是她去年织的藏青色;弟弟的玩具车翻在旁边,车轮上还沾着他最喜欢的蓝色颜料;妹妹的布娃娃被撕成了碎片,棉花从破洞里露出来,沾着暗红的血渍。

  周远航站在原地没动,眼神空得像深潭。她慢慢蹲下身,先摘下爸爸手腕上的表,指腹摩挲着裂掉的表蒙,指尖能摸到指针冰凉的棱角。接着拿起那截围巾,藏青色的毛线烧得发脆,她捏着边角抖了抖,焦灰簌簌往下掉。然后是玩具车,她把车翻过来,擦掉车轮上的血污,露出底下斑驳的蓝颜料。最后是布娃娃的碎片,她捡起草地上沾着棉花的布头,叠得整整齐齐。

  全程没有一点声音,连呼吸都轻得像不存在。祝鑫泽站在废墟门口,看着她机械的动作,喉咙发紧,连大气都不敢喘——那平静比嚎啕大哭更让人胆寒。

  周远航把这些东西揣进防护服的内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焦灰。面罩里的眼睛没有红,只是蒙着一层厚厚的霜,她转身朝外走,脚步平稳得像在走一条寻常的路,没有回头看那堆残骸一眼。

  “姐……”祝鑫泽连忙跟上,想问什么,却被她眼神里的死寂堵回了话。

  回到军营时,天已经擦黑。周远航没去指挥部,也没摘防护服,径直走到营地西侧一片没人的空地。她找了把工兵铲,一下下挖着土,动作不快却有力,泥土翻起来的声音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清晰。祝鑫泽远远站着,看着她挖好一个半米深的坑,从背包里翻出个铁盒,把手表、围巾、玩具车和布娃娃碎片一一放进去,盖紧盖子。

  她把铁盒放进坑里,开始填土。一铲一铲,直到堆起一个小小的土堆。没有墓碑,没有花,甚至没有一句话。她只是蹲在土堆前,看了足足有十分钟,然后站起身,拍掉手上的土,转身朝了望塔走去。

  祝鑫泽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她的肩膀好像比白天更沉了,连军装的线条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

  当晚,周远航就站在了了望塔上。手里端着枪,目光落在隔离区的方向,一夜没动。风卷着血腥味吹过来,她连眼都没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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