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二、长相守-《静女其姝》

  静窈素来觉得自己是个沸反盈天的人。从来离经放纵,不守成规,曾上过瑶台摘星辰,亦曾翻江倒海打过诸天诸神。

  她亦向来觉得自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但所谓随遇,遇见的乃是那个心爱的人。

  当年同心爱的人在一处,纡尊降贵的九皇子妃做得,青青客舍里寻常的布衣夫妻亦做得。

  只可惜天命与白辰,双双都不曾给过她这个机会罢了。

  那么清衡帝君,那个她命中注定要嫁的夫君呢?

  同他在一处,睥睨天下的雷泽女帝做得,端庄持重的大荒帝后做得,即便同生共死,灰飞烟灭,亦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得。

  曾有人说雷泽帝姬叛逆不羁,不过仗着身份金尊玉贵,又得万千宠爱于一身,才如此不懂珍惜。

  但她自觉惜情重义,唯独于男女之情一途上,堪堪有些迟钝罢了。

  清衡告诉过她,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那夜静窈思忖了很久,堪堪忆起一些支离破碎的过往。记忆中初见清衡时,是五万多岁的年华,虽然彼时内心略略有些欣赏他如此风华,但不过惊鸿一瞥,却着实连他清风明月般的眉目,也没有些许实实在在的印象。

  却不若当时金钗年华见着白辰那般,年少无知,目成心许。

  以至于两万年后竹山再相逢,她早已忘了那一位白衣公子便是当年昭阳殿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其实初初嫁给清衡时,她对他没那般炽热的男女之情。

  她总以为情这一字,这一生于白辰身上已用得尽了。

  直到大荒一别,不知来日尘缘何定。

  她才惊觉,蓦然回首时,她已爱上他。

  可是一切来得太晚,她明白得太晚,一纸休书,行云流水,铁画银钩。可他曾许诺她,这一生一世,天地大荒,不离不弃。

  寒月相映,芙蕖朵朵,雷泽雾气弥漫,她静静坐在那千里华泽旁,终于惶惶流下泪来。

  清衡,你当真要负了我吗?

  她生产那一日,擎宇来瞧她,她觉得意外,亦觉得不妥,后来无端端闻着一股杜衡清芳,才渐渐安下心来。

  其实,她怎会不知是他。

  泪眼婆娑里,她问他:“你知道吗?很久没有人这样拍着我哄我睡觉了。”

  他低低应了一声,仿佛含了几分哽咽。

  他是叱咤风云的三界战神,威严而冰冷,冷静而残酷,唯有在她跟前,才会露出最本真的一面。

  又听得她道:“以后每一天你都要这样哄着我睡觉,好吗?”

  一句话说得清衡泪如雨下,那时,他化了天族的五殿下、她义兄擎宇君的模样。

  三百年的岁月里,静窈不是没有害怕过,但总是在惶惶白日,到了夜里,昭阳宫内总焚着凝神的雪松香,是她从前在大荒最喜的味道,她不晓得擎宇如何得知,素日也不曾问过。只是晓得那味道一分不差,总能让她安稳入睡,甚至教她觉着,连他也一直在身旁,从未离开过。

  偶尔她也会发噩梦,会在梦里偷偷掉泪,却总是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人拥着她,仿佛有淡淡的杜衡清芳,和着他温柔的声音,轻轻哄着她道:“我在这里,不哭了,不哭了。”

  藏主与伽罗邀她去森罗殿那一日,她终于知道了四万年前的真相。

  所谓青阳,便是清衡。

  可笑那睥睨天下的大荒帝君,却向来是个醋缸子。因着几万年前一段尘缘,竟吃了那莫名的飞醋足足半生。

  静窈心下其实无比欢愉,是为她欣慰,亦是为他欢喜。可面上却强撑着不能表露半分。神魔之战已在旦夕,大荒帝君与雷泽女帝,只能是生死血仇,半点由不得她选。

  倘若青阳是他,那便是锦上添花,姻缘天成。如若青阳不是他,却也无妨。

  她这般想,因她从来不信天命,只信事在人为,只信人定胜天。

  可叹她总以为这一世缘分已尽。这三生之缘,在那万载岁月里,一点一滴,耗得干干净净。

  她却忘了,晋朝一世,柳青阳与静窈结为夫妻,是为一世。

  大荒万载,雷泽之国静窈帝姬嫁与大荒榣山清衡帝君为后,是为一世。

  可那熙朝一世……他是她的师父,她是他的徒弟。她虽未饮过忘川,记得凡界点点滴滴,却因他一句承诺,私心许他为妻。

  她却不曾想起,他们并未结为夫妻。

  直到九重天凌霄殿上,诸神俱在,她遍寻清衡不得,一颗心仿佛支离破碎,累极,亦痛极。

  直到他温柔似春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不晓得这盖头是要由你夫君来掀的吗?”

  直到那赤色龙凤盖头委落眼前,乍然见着那朝思暮想的面容,似千山万水,如清风明月。

  直到她今生至亲至爱皆哄堂大笑——雷泽之国静窈女帝平生九万余载,虽容貌绝世,却性子冰冷,倨傲无比,从未亲口言及男女风花雪月之事。而今,却头一回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亲口承认与大荒帝君之情。

  她方恍然大悟——大荒清衡帝君,雷泽静窈帝姬,缘定三生,永结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