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镜湖焚梦》

  晨光落在窗台,枯叶边缘焦黑,新放的那片与冰阳断笔裂痕一致。他伸手去取,指尖触到叶脉时,忽觉一硬物压在叶底。

  是玉佩。

  青灰石质,半掌大小,正面雕着残缺云纹,背面刻有二字——“觉梦”。

  冰阳呼吸一顿。这字迹他认得。三年前焚毁《觉梦录》前夜,他曾将幼年遗失之物记于附录末页:父亲所赠玉佩一枚,上刻亲题“觉梦”以寄望其文心不灭。此页随全稿化为灰烬,从未示人。

  他立即将玉佩浸入瓷碗,碗中盛着南川血藤汁液。墨火灯映照下,玉佩表面泛起微光,血藤液如活物般沿刻痕游走,“觉梦”二字由浅转深,笔锋转折与当年手稿封底亲题完全吻合。

  不是仿造。

  也不是巧合。

  他取出锡盒,倒出一撮灰烬,轻轻覆于玉佩之上。青烟再起,凝聚成三字:

  “你还记得。”

  话未尽,便散。

  冰阳闭眼。他知道这不是回应,是唤醒。壬觉用血藤引出了被焚的记忆残片,而玉佩本身,成了钥匙。

  她不是在传递信息。

  她在打开一道门。

  当夜子时,冰阳坐于案前,执笔蘸墨,写下“真相何在”。

  墨迹燃起,火丝投入镜湖。湖面波动,却未浮现壬觉身影。水波渐平,倒影显现——

  一名青年立于湖心虚影之中,二十岁模样,眉目清峻,正是他初成名时的样子。可他身披月白僧袍,左手握着一支断笔,右手正缓缓抬臂,将笔尖抵向自己咽喉。

  动作凝滞,如定格于自戕前一瞬。

  冰阳手指僵住,笔未落。

  那不是幻象。他能感知到字烬通幽的反馈——此景源自记忆深处,却被外力重构。识海翻涌,碎片闪现:雪庵残殿、经卷自燃、一个声音说:“你答应过我,若梦不成,便以笔代刃。”

  他猛地睁眼,强行续写:“此影何来?”

  湖面文字浮现:**“非我所造,乃你所藏。”**

  冰阳胸口发闷。他想起昨夜壬觉未曾开口,只以木鱼敲镜。那一声无声之响,是否早已震开了某道封印?

  他再写:“谁抹去了誓约?”

  湖面涟漪扭曲,青年影像开始崩解,僧袍褪色,断笔滴血,血珠坠入水中,竟化作无数细小文字,拼成一句:

  “明镜焚心时,你在场。”

  冰阳猛然站起,椅子撞地。

  三十年前,南川边城并无“欲灯”之名。他曾在一篇旧稿中查到记载:佛国大德巡视南域,途经雪庵,当夜发生异变,七十二名僧侣暴毙,现场唯余一盏熄灭的青铜灯台,称“大悲欲灯”。官方记录称其为“邪祟侵袭”,但民间传言,是有人以情劫为引,点燃万人欲念,炼化执念者魂魄。

  明镜尊者,正是当年主持镇压之人。

  而冰阳,十八岁那年曾离家远行,至西岭求学,归家后记忆断裂数月。父亲只说他遭刺客所伤,险些丧命。

  如今想来,那段空白,是否正与雪庵惨案重叠?

  他盯着湖面,冷汗滑落额角。若那穿僧袍的是年轻时的自己……那么持断笔刺喉,并非杀人,而是封印?献祭?还是履约?

  指间突传剧痛。

  低头看去,左手食指厚茧正在自行裂开,一道细缝横贯其中,渗出赤金色液体。落地即燃,火苗旋起,形成微型漩涡,灼烧桌面,留下焦痕。

  心相劫火失控。

  他迅速扯下粗布条缠住手指,用力勒紧。每一次使用字烬通幽窥探核心禁忌,代价便越逼近本源。记忆已不足以偿还,如今连身体也开始反噬。

  桌面积水忽然震动。

  昨日残留的茶水,在桌面自发流动,聚成半句诗:

  “我堕佛前时”。

  冰阳盯着那行湿痕,未动。

  他知道这是劫火蔓延所致——心相之力不再受控,开始自行显化他人欲念,甚至可能映射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执念。

  他将玉佩锁入锡盒,置于《觉梦录》残灰之上,低声念:“未完之文,暂封于夜。”

  话音落,墨火灯骤暗。

  湖面影像消失,屋内重归寂静。

  但他知道,封锁只是暂缓。

  翌日清晨,冰阳拆开哑叟送来的第五箱《觉梦录》残本。前四箱皆为空壳,唯有这一箱底部压着一片干枯花瓣,形似曼陀罗,却无香气。他以银镊夹起,置于光下细察,发现花蕊中嵌有一粒极小的晶体,透明如泪。

  他取放大铜镜对准晶体,内部竟浮现出一行微型文字:

  “你写下的每个字,都是她的记忆。”

  冰阳放下铜镜,目光转向窗外。

  镜湖平静如常,对岸石台空无一物。没有经卷,没有焚香,也没有壬觉的身影。

  但她留下了玉佩。

  留下了幻影。

  留下了那句未说完的“你还记得”。

  他重新研墨,动作缓慢。墨块在砚台中碾磨,发出沙沙声。这一次,他不再写问句。

  提笔,落字:

  “若我曾许诺,便该履约。”

  纸页投入湖中,未燃,未飘,沉入水面刹那,整片湖水忽然泛起银光,仿佛万千文字在水下疾书。

  湖心深处,浮现出一座虚影塔楼——三层结构,塔基宽阔,顶层收束如钟。

  镇妖塔。

  与哑叟在沙地上划出的形状完全一致。

  冰阳盯着那座倒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些天所有线索,血藤、枯叶、玉佩、幻象,都不是为了让他去寻找真相。

  是为了让他回到那里。

  回到塔下。

  回到三十年前那场大火之前。

  回到他亲手烧掉《觉梦录》的那个雨夜之前。

  甚至,回到更早的时候——当他第一次拿起笔,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

  他抬起左手,解开布条。伤口仍在渗火,赤金液体顺着指缝滴落,在地面烧出点点焦斑。

  他没有包扎。

  而是将手指按在纸上,任心相劫火流入墨线。

  笔尖微颤,写下第五个字:

  “我。”

  墨迹未燃,却在纸上缓缓扩散,像血渗透宣纸。

  湖面倒影随之变化。那青年再次出现,这次不再是静止画面。他缓缓转头,看向冰阳。

  眼神熟悉。

  那是他自己。

  可当他开口,声音却来自别处。

  “你说要写完它。”

  冰阳抬头。

  对岸石台上,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人。

  月白僧袍,赤足无铃,手持木鱼。

  壬觉静静望着他,唇未动,声已至:

  “现在,你还敢写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