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镜湖焚梦》

  墨火灯焰拉成一线,直指西北。冰阳未动,笔尖悬在“在”字上方,纸面墨迹仍在缓慢晕染。他缓缓收笔,将断笔簪插回发髻,披上那件沾满墨渍的靛青长衫。风从窗隙钻入,吹得灯焰剧烈摇曳,却始终不灭。

  他出门时,天尚未亮。

  街巷空寂,碎瓷片已被扫去,只余一道浅痕横在门槛外。他踏过,径直走向城西死海方向。雾气自南川边缘升腾,凝成薄纱般的屏障,远处山影若隐若现。墨火灯虽已熄,但他左手掌心仍残留一丝温热——那是昨夜心相劫火滴落砖缝后反噬的余烬,此刻正微微搏动,如脉搏牵引。

  行至死海畔,雾中浮出人形轮廓。老陈头的声音响起:“你还记得三碗酒的规矩吗?”语气温和,一如每月初五。

  冰阳脚步未停。

  他知道这不是老陈头。那声音太干净,没有浊酒混杂的气息,也没有二十年共饮沉淀下的沙哑。他闭目,右手疾书四字于左袖内侧——“真言不灭”。笔锋落处,心相劫火自指尖涌出,墨字瞬间灼红,蒸腾起一缕焦烟。

  幻象崩解。

  雾散,露出荒石嶙峋的坡道。西岭雪庵就在前方,残破山门半塌,石阶覆雪,两侧立着断裂的经幢,刻文模糊。殿宇深藏林后,屋脊倾颓,唯有中央佛殿尚存骨架,檐角铜铃锈蚀,无风不动。

  冰阳拾级而上,足下积雪发出轻响。接近殿门时,千年冰藤自梁柱垂落,交织成网,封住入口。藤蔓表面泛着幽光,触之则寒气透骨。他取出毛笔,以舌尖舔舐笔尖,随即咬破食指,将血与火混合,蘸而书写。

  “虚”。

  火文浮现空中,笔画未尽,冰藤已开始枯萎。焦痕顺藤蔓延,噼啪作响,裂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他迈步而入。

  殿内残像倒伏,金身剥落,法器碎裂满地。唯中央蒲团完好,月白色,边缘绣着褪色的梵纹。他蹲下,掀开蒲团,其下压着半块石碑,断裂处参差,文字被尘土掩埋。他拂去灰烬,见刻有两字:“觉梦”。

  正是玉佩上的名字。

  他撬起蒲团下的地砖,动作沉稳。砖层叠三层,最底层一块青砖突兀地嵌在泥土中,表面刻着两个字——“冰阳”。

  字体稚嫩,撇捺歪斜,却与他幼年习字帖上的摹本完全一致。

  他盯着那二字,呼吸微滞。指尖抚过刻痕,砖缝间渗出暗红液体,顺着指节滑落。他凑近嗅了嗅——是焦味,夹杂着旧纸焚烧后的苦涩。这气味,他在三年前的那个清晨闻到过,当《觉梦录》最后一片残稿化为灰烬时。

  他未退。

  反而将整块青砖挖出,置于蒲团之上。砖面湿痕扩散,在地面映出一片水光。那水光渐扩,竟与镜湖影像重合——湖面平静如镜,倒映着雪庵废墟全貌,仿佛此地并非真实存在,而是湖中投影。

  突然,湖面裂开一道细缝。

  从裂缝中,缓缓浮出一页残纸。

  泛黄,边角焦黑,正是当年他亲手焚毁的《觉梦录》残页。墨迹清晰可见,写着一行字:

  “壬觉出,雪庵崩。”

  那“壬觉”二字,正缓缓渗出血珠。每一滴落下,便在空中化为一根猩红情丝,扭曲如活物,向他脚踝缠绕而来。

  他欲退,却发现双足已无法移动。

  情丝无声攀附,自脚背缠至小腿,寒意刺骨,似有无数细针沿血脉逆行。他咬破舌尖,痛感让神志清明。右手握紧断笔,抵住掌心,借疼痛维持清醒。

  残页悬浮半空,随血滴节奏微微震颤。血珠不断渗出,“壬觉”二字几近模糊,可那“崩”字却愈发清晰,墨色转黑如渊。

  他抬头,望向残页背后。

  水光深处,似有一双眼睛睁开。

  不是幻觉。

  那目光来自湖底,也来自记忆之外。他忽然明白,自己从未真正烧毁那本书——它一直活着,在镜湖之下,在雪庵废墟之中,在每一个被他遗忘的夜里悄然续写。

  情丝越缠越紧,已至膝弯。

  他没有挣脱。

  反而向前半步,俯身低语:“若这是梦……也让我看到尽头。”

  话音落时,残页猛地一颤。

  “冰阳”二字自青砖上脱落,飞入空中,与“壬觉”并列。两字之间,生出一线血丝,连接如姻缘红线。整张残页开始卷曲、焦化,边缘燃起无形之火——不是明焰,而是某种更深层的燃烧,像是命运本身正在被改写。

  他的左手再度渗火,赤金液体顺臂流下,在袖口烧出小孔。他知道这是代价,是窥探本源所必须付出的记忆碎片。但他未收手。

  目光死锁残页。

  就在此时,那“崩”字最后一笔突然断裂,化作血雨洒落。

  其中一滴,落在他眉心。

  皮肤未破,却传来剧痛——不是肉体之痛,而是某种更深的撕裂,仿佛有段被封印的时光正在强行复苏。他踉跄后退一步,撞上残破佛像基座,碎石滚落。

  情丝缠至腰际。

  残页仍在燃烧,火光中浮现新的字迹,尚未成型,却已有轮廓。他认得那种笔势——是他自己的。

  可那内容,他从未写过。

  残页中央,缓缓凝聚出三个字:

  “你来了。”

  这三个字刚成,整个佛殿猛然一震。

  地面裂开细纹,与镜湖投影完全重合。水光与现实交错,砖石化为虚影。他站在裂缝边缘,脚下不再是实地,而是深渊般的湖底倒影。

  而那残页,正一点点向他飘来。

  情丝牵引,如誓约不可违。

  他仍握着断笔,指节发白。

  残页逼近鼻尖,火光映照瞳孔,琥珀色微闪。

  最后的字迹终于显现完整:

  “这一次,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