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另一个-《黑塔下的安》

  众人退回到阶梯口,脚下重新变得凝实的感觉,却没让任何人松一口气。

  那片由无数雪花人影构成的“森林”,像一堵长在路上的墙,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立着,堵得人心慌。

  空气里那股混合了尘埃和臭氧的怪味,似乎也因为这片死寂而变得更加浓重。

  没人说话。

  格里夫下意识地将提灯又举高了些,昏黄的光晕向外推开一圈,但除了让更远处的黑暗显得更黑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别在后腰的战斧手柄,粗糙的木柄上传来的熟悉触感,让他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一丝。

  伊利丝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那片雪花人群和卡琳的背影之间来回扫视,评估着威胁。亚敏则将安又向自己身后拉了拉,让她的小脸几乎埋进了自己的防水服里,隔绝了前方的景象。

  卡琳站在回廊崩塌的边缘,看着下方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能从那片虚无中看出什么花样来。高处,偶尔有细碎的粉末簌簌落下,像永不停歇的灰色雪花,又抬起脚再次检查了脚底的情况。

  过了许久,她才转过身。

  “看来,那情况不是即时生效的。”

  卡琳的声音有些干,像是被这里的尘埃呛过,事实上到这里之后,她一口水也没顾得上喝。

  “安提醒我们的时候,我们还能退回来。这说明,这种不明侵蚀的过程需要时间,或者,有个特定的范围。”

  她走到安的面前,蹲下身,视线与安齐平。

  “安,再仔细想想,”她的语气很柔和,像在哄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真的没有其他东西了吗?比如……像水波纹一样的空气,或者颜色不一样的雾?”

  安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对不起,卡琳姐姐。”

  “已经帮大忙了,小侦探。”卡琳对着安笑了笑,伸手理了理她有些凌乱的头发,然后才站起身。

  她再次看向那片雪花人群,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在审视伪装得天衣无缝的陷阱。

  “我们自己感觉不到变化什么时候开始。”她又看了看安,

  “唯一的‘眼睛’也看不到它的边界。但我们总不能一直被困在这里。”

  她环顾众人,解释着自己的思路,

  “前方的路被堵死了,而这片‘噪点区’是当前唯一的通路。我假设这里存在着一个特别的魔力立场,侵蚀的速度和范围深度是什么关系?有没有安全距离?如果能试着掌握这些,也许我们能找到它的边界然后过去,否则就是闭着眼睛往陷阱里跳。”

  她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格里夫身上。

  “我想亲自再去试试。”

  “还是我去吧”

  格里夫他向前走了一步,“我个子大,就算出事,也比你……”

  “在下层的时候已经让你冒过一次险了。”卡琳打断了他,但语气并不生硬,这是她的战术安排。

  “不亲自进去,我就没办法第一时间做判断。而且,这事需要的是脑子,不是力气。”

  她半开玩笑地补充了一句,让格里夫那张严肃的脸也忍不住抽动了一下,他知道卡琳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

  她接着看向其他人:“我们需要能随时回馈视觉信息的人,也需要能在第一时间做出精准判断的决策者。这两个角色,不能是同一个人。所以,我进去,你们在外面看,这是最稳妥的方案。”

  她看向眼神犹豫的费舍尔,不等他开口便说道:“你更不能去。在空中出了事,我们可没有第二双翅膀了。留下来,你的感知可以帮大家在看不见的位置做预警。”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堵住了所有人想说的话。

  卡琳不再多言,只是看向格里夫。

  “放轻松,副队长。绳子。”

  格里夫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从背包里解下备用绳索。伊利丝走上前,从他手中接过绳子的一头,开始检查绳索的每一寸,确认没有被之前的坠落磨损。亚敏则拿过另一头,开始在回廊一根尚算结实的立柱上打着专业的固定结。她们的动作熟练而默契,没有一句多余的交流。

  疯岩站在一旁,看着这群人,心中的情绪很复杂。一来,他见过太多在危机面前分崩离析的队伍,眼前的这群人处变不惊的态度,着实让他也感到佩服。二来,如果她们出了事,自己是绝对没有能见到儿子的机会的。

  卡琳接过亚敏递来的绳头,在腰间系好,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绳结。

  “记住,”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队员们,

  “我可能自己感觉不到变化,看到任何超出预期的不对劲,就立刻把我拉回来。”

  “咳,不过可别我刚进去就给我拽回来了啊。”队员们勉强的笑了笑。

  “靠你们了。”

  说完,她向队员们比了比大拇指,示意行动开始,

  自己转身,慢慢脱离灯光范围,走进黑暗中。

  卡琳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混杂着尘埃和臭氧的空气像是带着细小的沙砾,刮得她喉咙有些发干。她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队员,点了点头,然后迈出了第一步。

  她的动作很稳,每一步的距离都像用尺子量过一样。靴底踩在厚厚的灰白粉末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这片死寂中被放大了数倍,像鬼魂的耳语。

  她走进了那片由无数噪点人影构成的“森林”。

  周围很安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那些雪花人影沉默地立着,对她的闯入毫无反应。卡琳的视线从离她最近的一个人影上扫过,它保持着一个略微前倾的姿态,像是在侧耳倾听着什么,体内那些噪点疯狂地跳动着,却又发不出任何实质的声音。这种感觉很别扭,像走进了一座摆满了残次品的蜡像馆。

  “情况如何?”她没有回头,低声问道。

  “出现了!”安紧张的声音立刻从后方传来,像一根被突然拨动的弦,“你的靴子……边缘开始花了!”

  卡琳立刻停下脚步。她低头看去,自己的靴子没有任何变化,但她完全信任安的判断。她用匕首的尖端,在脚边的地面上轻轻划下了一道横线作为标记,然后缓缓向后退去。

  在她退回到标记线后约两步远时,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明显的松弛:“好了!又变清楚了!”

  卡琳退回到安全区,格里夫握着绳子的手,手背上的青筋才稍稍平复了一些。她对自己刚才的步数和安汇报的距离进行着心算,然后对队员们点了点头。

  “侵蚀很慢,在可控范围内。”她看着那道标记线,像在看一条无形的警戒线,“看来,这个‘范围’的边界很模糊,不是一条清晰的线,更像是一个逐渐变化的区域。”

  短暂的休整后,她没有给队员们太多反应的时间,再次迈步,准备进行第二次试探。

  “这一次,我会走得更远一些,”她对身后的人说,“安,看仔细了,噪点一到脚踝就立刻告诉我。”

  “嗯!”安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卡琳的脚,小手紧张地攥成了拳头。

  卡琳再次进入那片区域,迅速越过了第一道标记线,继续向回廊深处走去。这一次,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空气的压力似乎变大了些,不仅仅是心理作用。耳边那若有若无的、静电般的“沙沙”声,也仿佛变得清晰了一点。那些噪点人影在她眼角的余光中,似乎比刚才更“活跃”了,尽管它们依旧一动不动。

  一步,两步,三步……

  “好快!已经到脚踝了!”安的声音比上次更急促,“卡琳姐姐!速度比刚才快!”

  卡琳再次停下,在新的位置做下第二道标记。她没有立刻退回,而是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想测试一下在原地停留的效果。

  “噪点还在往上吗?”她问。

  “在……在往上,”安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伸了伸脖子。

  “很慢,但是还在往上爬,已经快到到你小腿的绑带那里了!”

  “明白了。”卡琳不再停留,立刻示意身后的队员。

  格里夫和亚敏同时用力,将她平稳地拉了回来。

  就在卡琳的身体即将完全退出第二道标记线范围的瞬间,一直保持着高度戒备的费舍尔,身体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的感知中,那片一直以来只有“杂音”和“空洞”的区域里,似乎……就在卡琳刚才停留位置的右前方深处,闪过了一个极其短暂、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活性”信号。那感觉就像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听到了不确定的一声心跳。

  快到他还没来得及捕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嗯…?”费舍尔皱起了眉,他闭上眼睛,努力地想再次捕捉那份感觉,却只剩下如常的、令人烦躁的“杂音”。

  是他太紧张,出现错觉了吗?

  “费舍尔?怎么了?”站在他旁边的伊利丝注意到了他瞬间的异常,低声问道。

  “……没什么,”费舍尔摇了摇头,不太确定地回答,“……我走神了。”

  另一边,卡琳已经回到了安全区。她看着那两条相隔不过五六米远的标记线,又抬头望了一眼那片深不可测的雪花人群,眉头紧锁。

  “你看,”她没有直接下结论,而是对身边的格里夫和伊利丝说,“才多走几步,速度就快了这么多。这鬼东西……像一片会吸人的沼泽。而且,就算站在原地不动,它也会慢慢把你吞下去。”

  “那再往里走,岂不是……”格里夫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卡琳揉了揉太阳穴,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让她感到一阵疲惫。疯岩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脸上是一种混杂了庆幸与更深恐惧的复杂表情。

  通路就在眼前,规则也摸到了一些,但最关键的问题还没有答案——这个“沼泽”到底有多深?它的中心,是否存在一个侵蚀速度快到无法反应的“核心区”?

  如果不搞清楚这一点,强行通过,无异于一场拿所有人的命做赌注的豪赌。

  “最后一次吧。然后再考虑下一步行动”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卡琳的回应沉了一下。

  可她眼中没有丝毫退缩。

  “这次,我要找到侵蚀速度的临界点。”

  她没有再给队员们任何开口的机会,转身,迈开脚步,第三次踏入了那片死寂的“森林”。她的步伐比前两次更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她迅速越过了第一道标记,然后是第二道,径直向着回廊的中轴线走去。

  “小腿了!速度在加快!卡琳姐姐!”安紧张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卡琳心中一凛,但脚步未停。

  在队伍的后方,费舍尔的眉头紧锁。

  他的眼睛紧闭着,全部感知力像一张无形的网,以卡琳为中心铺展开来,仔细地筛查着那片充斥着“杂音”和“空洞”的区域。

  突然,他的眉心猛地一跳。

  在那片混沌的背景音中,一个极其微弱的“东西”,像一颗沉入泥潭的石子,悄然浮现。那不是声音,也不是能量,更像是一个……“意识”的轮廓。

  他立刻集中精神,试图去去解析那份感觉。

  那“意识”的轮廓,在极短的时间内,从模糊变得清晰,像突如其来的心跳,在他的感知中炸开。

  费舍尔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顾不上走调的声音赶忙喊:

  “有东西!在动!”

  费舍尔突如其来得示警像一根点燃的导火索,瞬间烧向在场的所有人。

  卡琳下意识地停在原地,寻找危险源得方向。

  但就在她转头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强烈“剥离感”从她的双腿传来。皮肤上,传来一阵类似无数蚂蚁爬过的麻痒感,耳边那“沙沙”的静电声也陡然放大。

  噪点疯狂上涌!

  雪花般的像素点眨眼间就吞没了她的小腿、膝盖,并向着大腿疯狂蔓延!

  “拉!”

  她用尽全力嘶吼,但声音出口却变得微弱而遥远。

  与此同时,一个通体由噪点构成的身影,正以远超认知常理的速度从她右前方的“森林”中冲出。它的下半身在奔跑中快速凝实,不再是噪点,伴随着卡琳本身的剥离,在同步获得实体。

  它在主动靠近!

  “该死!”格里夫怒吼着,和亚敏一起猛地向后拽动绳索。但他们立刻感觉到,绳索另一端的拉力正在飞速减弱,仿佛他们拉着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正在消散的空气。

  疯岩看到这一幕,吓得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完了...完了!……”

  卡琳的身体越来越轻,也越来越不受控制。腰部、腹部……噪点已经淹没了她的半个身体。

  她怒骂一声,身体在被拖拽中猛地扭转腰腹。下半身已经不听使唤,但她的上半身还在!她的手臂还能动!

  她放弃了配合绳索的拉力,用尽核心力量,强行稳住向后倒去的身形,伸向腰侧的短剑。

  她要反击。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她都要在被彻底吞噬前,给它留下点纪念。

  但她立刻发现,那股麻痹的“剥离感”已经蔓延到了她的指尖。

  她的手指变得僵硬迟钝。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拔剑动作,此刻却变得无比艰难,像是手掌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块,去抓一条滑腻的鱼。

  那个“自己”离她越来越近了。

  她甚至能看清对方那正在飞速实体化的躯干轮廓。

  可终究是没能完成自己的反击。

  “开什么玩笑……”

  “啪!”

  绳索从她那已经噪点化的腰间,滑落在地面上。反作用力让还在拉绳子得格里夫和亚敏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了一步,才稳住身形。

  “队长!”

  与此同时,伊利丝尖叫一声,身影如一道离弦的箭,冲了上去,试图在那个“怪物”触碰到卡琳前,将她抢回来。

  但她还是晚了一步。

  那个不知名的家伙快的惊人,已经冲到了卡琳的面前,迅速地由噪点凝聚成实体,皮肤、指甲、甚至掌纹……一切都清晰可见。

  在伊利丝的手指快要触碰到卡琳肩膀的时,那只刚刚凝聚成实体的手,按在了卡琳那已经噪点化到只剩下头颅和部分肩膀的身体上。

  两双眼睛,在半空中对视了一刹那。

  当看到对方面容时,卡琳瞪大了双眼,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中,是极致惊骇。

  卡琳,在伊利丝眼前,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重量”,像一缕青烟,轻飘飘地悬浮在半空中。

  而在它原本站立的位置,一个身影稳稳地站着。

  这个追逐着卡琳的雪花点人,刚刚完成了完全的实体化,立在原地,但它的脸,却笼罩在提灯光线无法完全照亮的阴影之中,看不真切。

  伊利丝的身体猛地刹住,她握刀的手停在半空。愤怒与悲伤在她胸中翻涌,驱使着她将眼前这个夺走了队长的“怪物”斩碎。

  她嘶吼着,手中的短刀化作一道寒光,以刁钻的角度,直刺对方的咽喉。

  然而,那个身影的反应快过了她的攻击,向左侧一个滑步,同时身体微微后仰,右臂上挥出。

  “铛!”

  她手臂上的护腕,以毫厘之差,精准地撞在了伊利丝短刀的刀脊上,将刃错开。

  攻击被化解,这并不算意外,但让伊利丝感到恐惧的是对方的动作,那样的熟悉。

  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那个身影也因为这次攻击而从阴影中走出了一步,提灯的光芒终于照亮了它的面容。

  对方的脸上,震惊与错愕也毫不掩饰,那是与伊利丝记忆中别无二致的琥珀色眼眸。

  “队...队长?.!”

  面前的人居然又是一个“卡琳”!

  “……你们,”,“对方也开口,声音无比熟悉,“怎么会在这里?!”

  余下的众人,都在这一刻呆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卡琳”的目光扫过众人,在看到队伍中的安时,再一次震惊。

  她的视线在安和那个悬浮的雪花人影之间快速地切换了一次,喃喃自语:“到底是....不对……又是陷阱吗?”

  地面的“神经信号”再次闪过。

  “卡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再纠缠,立刻转身,沿着光亮流动的方向冲入雪花人群深处,消失不见。

  伊利丝下意识想追过去。

  “站住!别去!”

  回过神来的格里夫厉声喝止。

  队员们僵在原地,一切来得太快,无法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

  亚敏看着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个悬浮的雪花人影,有些失魂落魄:

  “怎么会……两个?”

  那根脱落的绳索静静地躺在地上,

  一边,是存在终结的深渊。

  另一边,是诞生于悖论的茫然。

  “旧我”彻底化作静止的雪花人影。

  只有安那带着哭腔绝望的呼喊,回荡在空旷的书库中:

  “卡琳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