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一路西行》

  穿上新西服的景腾接过姚瑶递来的红色油纸伞走出姚家时,一场来去匆匆的雨已经去了别处。湿漉漉的沿途,饱满的雨滴从叶子和枝梢落往光亮的路面,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缘份是短暂的,弹指一挥间,双方都珍惜,才能有结果。叶子也好,枝梢也罢,偶遇的雨水,都只是彼此擦肩而过的过客。

  刚劲的闪电在狂妄的雷鸣的怂恿下,刺破乌云,照亮了阴郁的天际;生性好动的大雨随它们的麇集转移着阵地,于一方滂沱下罢,至另一方骄傲登场。深沉的夜,因为它们释放的翻江倒海的力量而变得惊悚,这也让心有所属的人更加渴望在意的那个人的温情相伴。

  景腾停下脚步,感受着大自然汹涌的气势,猛然想到:如果地面做出光线引导,日军航空兵会不会在夜间发起对山城的精准轰炸?

  因雨水的滋润更加嫩绿的垂柳优雅地摇摆着,做出酣畅淋漓的吐陈纳新,释放疲惫与压抑;景腾手伸出油纸伞,怜香惜玉的将雨点抄起,顺掌心滑过。他有了曾经抚弄舒娅的头发的陶醉感,不自觉地失落。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没有哪种树木能和柳树的温柔气息相提并论,使人心生怜悯和勾起悲伤。

  不苟言笑的轿车圆睁着如炬的双目,将自己的前程照耀得一片光明,也为黯淡的夜平添了一份灵性与放荡。紧贴于路面的雨水酣然入睡,出乎意料地被疾驰的车轮碾碎,痛苦地翻腾离地,漂浮于空中,茫然不知去途;轿车意识到自己的大意,“吱吱”地停下,情真意切地向雨水道歉。

  驾车的吴兆霖只顾自己的愉悦,哪会想到雨水的伤痛和轿车的内疚;冁然而笑的他从车中走下,冲着车后喊道:“是景兄吗?”

  “兆霖兄,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你可真难找!我去了陈府,警卫说你不在;我又去了姚瑶那儿,她说你刚走。”

  “兆霖兄找我有事?”

  “上车,边走边说。”

  吴兆霖带着景腾来到了让他时常夜不归宿的两间山洞。外间是吴家的山洞百货,里间隐秘的是仿制马克沁重机枪的小型兵工厂。两台单忧极瘁的德国车床制造了五十挺马克沁重机枪的仿制品后,终于得以喘息,停下了殚精竭虑的忙碌;从这个山洞堆满各种形状的特种钢,以及一些弹簧和紧固件等零件,它已经连续运转了一个多月。一字排开的五十挺马克沁重机枪的仿制品是工程师、工人和车床共同辛苦得来的。这种重机枪被中国军人称做“民24式重机枪”。11.43毫米口径的枪管因为外置了粗大的金黄色冷却水管显得笨拙,但因为配备了像螳螂腿一样灵巧的支架,所以能易如拾芥地支撑于地形复杂的战场,稳如泰山地完成战斗任务。

  “手痒了吧?试试?”吴兆霖笑着说。

  景腾无可奈何的摊手:“地方太小,不知道往哪儿打?”

  吴兆霖朝洞顶的角落努了下嘴,说:“帮我们做件好事,打下那恼人的蜂窝。”

  景腾看到了躲在昏暗光线里的两个硕大的蜂窝,笑了笑,提起一挺重机枪,撑开支架搁在了凌乱的机床上,从弹药箱取出十发子弹镶入帆布子弹袋,上膛,握紧机枪的握柄,目测了机枪到蜂窝的距离,瞄准蜂窝按下了击发按钮;子弹你追我赶地喷涌而出,打得蜂窝像乌七八糟的破旧棉絮散落了一地。突遭厄运的黄蜂和蜂蛹垂死之际,痛苦地蠕动着残缺的身体,忍受着钻心巨痛;被击中的岩石,冒着火花崩裂出大大小小的石块,四下飞溅。

  “枪好,枪法更好!”吴兆霖兴高采烈地鼓掌道,“看来特种宪兵旅的大当家仍然极具破坏力!”

  “如果打在渊薮的战场,杀伤力难以想象。马克沁重机枪号称‘战场收割机’,仿制品也毫不逊色。”景腾放下枪,由衷地感叹。

  “宝剑赠英雄,鲜花配美人。”吴兆霖笑着说,“若不是长沙等着这批军火,我真想送你一挺。”

  “给我?没有用武之地啊。”景腾笑了笑,“你放下擅长的生意不做,顶着兵工厂厂长的头衔,浪荡在钢铁洪流中,有何感想?”

  “兵工厂厂长?我提供现成的地方给政府用,又负责工程师和工人的薪水换来的一个虚头巴脑的称呼而已。”

  “银子花了,后悔了?”

  “那不至于。如果日本人占领了我们的国土,我们还不是任他们鱼肉?为国家花些钱财,好过被异族牵着鼻子走。商人想远离政治,却躲不开政治,因为政治影响着商人的前途。政治和商人好比夫妻,虽然偶尔吵架,却谁也离不开谁。离开商人保障的政治,开不出花、结不出果;商人如果想取得更大的成就,必须和政治扯上不明不白的关系。”

  “抗战的艰苦程度,从山城的轰炸可见一斑;高居庙堂不易,黎民苍生不易。”

  “你和我的痴情妹子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

  “你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不主动点?姚瑶要脸蛋有脸蛋,要学识有学识。怎么,你还看不上人家?”

  “不是看不上,是没时间看,需要我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我哪有静不下心儿女情长的时间?再说我向以前的……承诺过,此生不会再爱上别的女人。”

  “幼稚!”吴兆霖不以为然地说,“你考虑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想问题和做事情一样,需分清主次、先后。我觉得你和姚瑶的关系,是你眼下最应该考虑清楚并决定的。纨绔子弟和寒门贵子最大的区别在于,寒门贵子做一件事之前,会深惟重虑地想:我做了这件事,负得起责任吗?会伤害到哪些人?纨绔子弟想做某件事,只考虑怎样达到自己的目的;为了达到目的,他们通常会不择手段。”

  “我不是纨绔子弟。出身寒门,却算不上贵子。”景腾笑着说。

  “你不是没考虑儿女情长,而是考虑得太多;你怕自己违背了对前任的誓言,又怕自己不够好,辜负了姚瑶的深情。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负责任的纨绔子弟得到了姚瑶,她的一生,会受到多么大的伤害?”

  景腾沉默着。

  “出去吧。我车里有酒,一起喝一杯。”吴兆霖拍了下景腾的肩膀。

  “兆霖兄是懂得生活真谛的人,很会享受呀!”

  狂妄的夔沉寂下精疲力竭的身体,停止了耀武扬威。闪电撕扯得乌云分崩离析,犹如新耕的田地,散发出泥土的芬芳。月亮胆怯地从乌云的边缘露了下头,又赶紧缩了回去;它不知道夔收雷电入腹,就像它不知道几颗胆大的星星已从乌云的另一侧闪烁出了迷人的光芒一样。

  吴兆霖拿出两只高脚杯放在车顶,取出一瓶红酒,打开盖,斟满了两只杯子,一手端起一只,递了一杯给景腾;景腾接过,微笑着说:“多谢兆霖兄。”

  “你还是谢我的傻妹妹吧。她说你今晚没吃饱,让我找到你,再陪你吃点。这么晚了,饭是没的吃了,凑合着喝点酒吧。”吴兆霖笑着说,“丈母娘说你两句怎么了?这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

  景腾笑了笑,心甜意洽地喝了一大口。

  “下个月老爷子八十寿辰,你可一定要来。”

  景腾点头,举杯说:“敬生活一杯酒,愿它能善待我们,以及爱我们和我们爱的人。”

  吴兆霖笑了笑,和景腾碰杯。清脆的叮铃声,清晰地弥漫在洁净、清爽、无边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