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之乱 七十二、小屁孩儿,你叫谁小屁孩儿?-《我的弟弟是狼灭》

  “你看上去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倒是老气横秋。”

  水玉儿将手负于身后,在旁人无法窥见的角度,那只刚刚劈出掌刀的手,正抑制不住地轻微颤动,一股酥麻的余劲顺着指尖窜流不息。

  “年纪不大?”长发男人神情里有几分真实的错愕,随即化作了然的笑意,“你这是在夸我?”

  “我这是在骂你不知羞耻。”

  水玉儿的回应不带任何温度,说完便不再看他。

  她转过身,目光投向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唇角撇出一道讥诮的弧度。

  “这老头子,真是祖坟冒了青烟。”

  “人都快入土了,竟然还有两个大善人跳出来保他。”

  她的视线徐徐转向水文德,话语里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其中一个,还是我拼了半条命才从牢里捞出来的亲生父亲。”

  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

  “走了。”

  水玉儿的声音恢复了平淡。

  “既然你连我那过世多年的母亲都搬了出来,今天这个面子我给了。”

  “希望他能对得起你的‘大义灭亲’,别一不小心,今晚就断了气。”

  水文德被女儿的话刺得面皮发烫,尴尬地不知如何回应,只能沉默地点了下头,跟在决然转身的水玉儿身后。

  父女二人行至门口,手刚搭上门把,一拉。

  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们的眉心。

  “站住!”

  一声虚弱却决绝的冷喝响起。

  赵云晓半边身子无力地倚靠着墙壁,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手里的枪,她警惕地审视着门口的两人,视线却控制不住地越过他们,向屋内飘去,急切地想确认老爷子的生死。

  “呵……”

  水玉儿发出一声轻笑,她侧过头,看着身后的水文德,语气里满是戏谑。

  “那个老的你不让我杀,这个小的,总可以了吧?”

  水文德的脸上交织着为难与不忍,最终,那复杂的神情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玉儿,还是……少些杀孽吧。”

  水玉儿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就知道”,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下一刻,她的身形一错。

  在赵云晓反应过来之前,一只手已经用巧劲压下了她高举的枪管。

  几乎是同一时间,水玉儿已经出现在了赵云晓的身后,一道轻巧的掌刀挥落,精准地切在她的后颈。

  赵云晓的身体剧烈地颤了一下,眼中的光彩随之熄灭,整个人无力地软倒在地。

  “放心,我不是杀人狂。”

  水玉儿蹲下身,从容地掰开赵云晓紧握枪柄的手指,取下武器,动作娴熟地卸下弹匣。

  她随手向前一抛,满载子弹的铁盒在地面上翻滚着,叮叮当当地落下了楼梯。

  做完这一切,她才站起身,看向正不自然地摸着鼻子的水文德。

  她当然看出了父亲刚才的意图,在她动手的那一刹那,他以为她要下杀手,已经准备出手阻拦。

  谁知她的目的只是夺枪,于是他那抬到一半的手,只好讪讪地收回,用一个笨拙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局促。

  “杀人,也是件很累的差事。”

  水玉儿的语调很轻,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这二十六年,我手上沾的血已经够多了。”

  “你现在才让我少造杀孽,其实已经晚了。”

  “不过……”她顿了顿,目光有些飘忽,“为了让妈在底下能安稳些,从现在开始少杀几个,或许还来得及。”

  “就算来不及,也算……求个心安吧。”

  水文德望着女儿那张不知为何写满倦意的脸,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现所有的问题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他想知道,这些年,她究竟是怎么过的。

  他记忆里的女儿,还停留在五岁那年,那个会抱着他脖子撒娇,粉雕玉琢的小人儿。

  在妄山监狱的漫长岁月里,他除了诵经,最多的念想,便是他的玉儿。

  玉儿现在,应该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吧?

  她小时候就是个美人胚子,长大后一定会有很多男孩子追求吧?

  她……是不是已经恋爱了?希望那个小子能对她好一点,别让她受委屈,别让她掉眼泪。

  水文德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有朝一日他能走出那座高墙,那一定不是因为他已经完成了忏悔,而是为了亲眼看着女儿获得幸福。

  他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眼前这般模样。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水玉儿看穿了水文德的欲言又止,平静地开口。

  “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

  “你会慢慢知道的。”

  说完,她便迈步向楼下走去。

  水文德连忙跟上,心里反复咀嚼着那句话。

  以后……

  是啊,他都快忘了,在赎罪和黑暗之外,还有无数个名为“以后”的明天,在等待着他们父女。

  就这样,水文德和水玉儿的身影消失在况家庄园的夜色里,也自此在平江的地界上销声匿迹。

  从此以后,再也无人见过他们。

  夜色重新将况家庄园包裹,父女二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长发男人才将目光从门口收回。

  他转过身,视线落在床上那个仿佛已经熟睡的老人身上,片刻后,他毫无征兆地踢了一下床脚。

  “人都走了,别再演了。”

  “我认识的况枭,可不会被这点小伤放倒。”

  “就算要装,也该装得像样些,你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动得太厉害了。”

  长发男人的话音落下许久,床上的老人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费力地坐起身,浑浊的眼眸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感慨。

  “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指的是刚才长发男人替他卸掉水玉儿那记掌刀力道的举动。

  “我帮你了吗?”

  长发男人反问了一句,停顿片刻,才接着说下去。

  “我只是不想看到,连我当年都没能亲手杀掉的人,如今却要死在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手里。”

  “所以……”

  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此行的目的,也是为了杀我?”

  “本来是。”

  长发男人坦然承认。

  “不过,看到你现在这副残破的模样,我突然就没了兴致。”

  “我本以为,你至少还有一战之力,谁能想到,你真的退化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头子。”

  “现在杀你,实在没什么意思。”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话语里带上几分兴味。

  “苏修然那只老乌龟还活着吗?我想去找他玩玩。”

  “不知道,大概还活着吧。”

  老人头部微动,幅度小得几乎看不出来,面部的肌肉却因为这个动作而抽搐了一下。

  水玉儿那一记掌刀,即便被长发男人挡下了大半的劲力,余威依旧震碎了他的左腿腿骨,他此刻完全是靠着钢铁般的意志在强撑。

  “我已经几十年没见过他了。”

  老人继续说道。

  “刚才那个中年男人,你也感觉到了,他跟你一样,是妖。”

  “二十六年前,我和他有过一战,我虽然赢了,却也因此落下了病根,实力一日不如一日。”

  “当时,如果苏修然肯出手帮我,我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而你,今晚也能得偿所愿。”

  “听起来,倒确实是苏修然的作风。”

  长发男人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世人都说你况枭狡诈如狐,但你用的终究是阳谋。”

  “可苏修然不一样,那只老乌龟……亏你当年还与他称兄道弟,现在总算尝到苦果了。”

  “都过去多少年了,现在提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况枭的面容很是平淡。

  “我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早就看淡了,也放下了。”

  听到这话,长发男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他望着况枭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那些皱纹仿佛是他一生的写照,一半是硝烟,一半是战场。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笑了起来。

  “你真的老了。”

  “你再瞧瞧我——”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刚才那小丫头的话,你应该也听见了吧。”

  “我还很年轻,起码从外表看是这样。”

  他说这话时,竟有几分孩子气的得意,像是在和老友攀比谁更不显老。

  “你在得意什么?”

  况枭斜了他一眼。

  “我是人,你是妖,你活得比我久,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况且,以你现在的年纪,放在你们妖族里,恐怕还没成年吧?”

  “小屁孩儿!”

  “你叫谁小屁孩儿?”

  长发男人脸上的得意瞬间消失,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

  他皱了皱眉,又说。

  “如果只论这一世的年岁,我自然还未成年。”

  “不过,你也该清楚,像我这种转世之妖,年龄不能只算一世。”

  “真要算起来——”

  “够了!”

  况枭打断了他的话,伴随着一个哈欠。

  “懒得和你争辩,我累了。”

  “既然你不动手,那就请回吧,我要睡了。”

  “还睡?”

  长发男人的眉头皱得更紧。

  “看来你真是时日无多了,老家伙,你还能活多久?”

  “问这个做什么?”

  况枭的眼皮缓缓搭了下来,一副要睡着的样子。

  “到时候,我来给你送葬。”

  长发男人忽然双手合十,身上竟生出一股虚假的禅意。

  “这四十年来,我看了不少佛教经文。”

  “况枭施主,别来无恙。”

  “免了!”

  况枭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苍蝇。

  “猪鼻子插大葱,装相。”

  “你是什么货色我还不清楚?别跟我来这一套。”

  “我就是死,也会死得无声无息,绝不会让你这种人来看我的笑话。”

  “当然,我也许会一直活下去,就像‘皇帝’他老人家一样。”

  “你不会的。”

  长发男人微笑着说。

  “你了解我是什么人,我也了解你是什么人。”

  “你况枭就算死,也不愿让别人看笑话,又怎么可能甘心把自己送进一台机器里,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那可说不准。”

  老人嘴硬道。

  “我倒是觉得活在机器里挺好,起码不用再看内阁那帮蠢货的脸色。”

  “真的不用吗?”

  长发男人反问。

  “当初你也在内阁待过不短的时间,那位‘皇帝’陛下,是否还完全掌握着这个庞大的帝国,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

  老人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恼羞成怒般摆着手。

  “走开,走开,我要睡觉!”

  说完,他猛地一掀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半张脸,活像一个正在赌气的孩子。

  都说人越老越像小孩,此刻的况枭便是如此。

  长发男人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膀,一边转身向门外走去,一边开口。

  “我走了,顺便帮你把门带上。”

  “周围那些尸体,需要我帮你处理掉吗?”

  “不用。”

  被窝里传来老人沉闷的回应。

  “那最好不过。”

  长发男人说。

  “也省了我一番力气。”

  门被轻轻地关上了。

  随着长发男人的离去,偌大的况家庄园,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