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灵寰引谕-《浅予禇知白》

  小筑

  裴少珩沿路赶来,却见小筑不少人在。

  公仪淏卿同亦维司自是不用讲,宰相祁明仕之子祁霖同公仪淏卿交好,出现在此也是情理之中,长公主嫡孙崔启甫同祁霖自幼一同读书写字,是青年才俊,与亦维司也颇有交情,他在也是无可厚非。

  可再往后看去,王老太傅嫡孙、何家大公子、皇后外甥缘蒋麒等人云尽在。

  十一大眼偷瞥了眼蒋麒云,不由暗中腹诽。

  这蒋公子今日怎么舍得出来了?平日不是尽躲着小曹将军的麻烦嘛?

  除却他们,五王爷袔晟、八王爷袔溟也在前座品茶叙话,若说这些人在倒也还算能说得过去,可主位端坐那人,却让小筑内的氛围显得十分诡异。

  裴少珩余光扫向亦维司:宣王殿下也是你邀来的?

  亦维司不动声色地否认。

  “世孙来迟了,当罚酒一杯。”袔晟摇扇点杯示意。

  裴少珩拱手举杯,笑道:“琼林苑风光宜人,一时贪看。”

  袔晟朗声笑了两下:“快请入座吧!”

  裴少珩临着亦维司坐下,见亦维司仍饮酒吃席,交际应酬,泰然自若。

  一炷香下来,公仪淏卿同裴少珩略有不安,又不知亦维司作何打算。

  眼见已近酉时,若眼下不安排,又待何时?

  正想着,却见打曲池方向迎面走来一人。

  宫人转到轲淅身旁,俯身耳语:“桓王殿下到了。”

  崔启甫同祁霖对视一眼:今儿可真是来全乎了。

  甫一入堂,众人又起身见礼。

  待袔翊颔首落座,王老太傅嫡孙摆出一副欲行公事的架子,拱手而言:“听闻桓王殿下不日便要动身赴虢?”

  此言一出,室内众仕子皆聚精凝神。

  袔翊抬眸淡声应是。

  “北蛮恭帝欲将公主送往虢国,以修秦晋之好。”祁霖搁盏接话。

  “虢国不若北蛮强盛,现下北蛮主动与其修好,是为何意?”崔启甫点出要害。

  堂内众人不是没想到这一层,现皆噤声细思。

  “听闻北蛮皇室女皆是一等一的姝丽!”袔晟唇角轻漾,悠哉悠哉地开口。

  轲淅眸含冷锐精光,举杯呡酒,轻哼一声。

  “红粉骷髅罢了。”

  袔溟拍了拍袔晟的手臂,弯眼咧唇调侃道:“先前五哥出使北蛮中道折返,眼下终是有机会又见姝丽了。”

  袔晟忙用扇尖挑开他的手,颇具尬色的嫌弃道:“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还要拿来嚼一遍。”

  众仕子不理会二人的闲话,只接着轲淅的话续谈。

  “虢国储君大婚,又是蛮虢二国联姻,如此盛典,只怕四国皆要谴使臣观礼。”祁霖望盏兴叹。

  “不知东虞此次会谴哪位使臣前去?”何家大公子瞧了眼众人发问。

  “我大圊都谴出两位亲王出使,他东虞岂能不给面子?”蒋麒云挪了挪身子,黑眉紧促,一脸不快。

  “左不过是葛相,难不成他那摄政王爷还能来不成?”何家大公子翻眸勾唇轻笑。

  “不是说北蛮有何意图吗?怎么扯起这些闲白了?”公仪淏卿敛眉适时打断。

  “七哥,你如何看?”袔溟往袔翊处侧了几分。

  袔翊闻言转眸,眉峰稍扬,声却清凌。

  “我与宣王,所见略同。”

  摩挲着套在指根玉韘的手指略征,轲淅撩起眼眸朝袔翊看去。

  眸光同触,轲淅勾唇,携着眉梢的冷峭也淡了三分。

  永安殿

  余阳添韵,几枝紫薇斜溢而出,印成朱红宫墙上几团薄薄的剪影。

  灰袍宫人垂眸敛身立于宫门,迎着各家贵女先后回殿。

  皇后正身立于殿阶,施施然扫了一圈众人,面上浮起几分温和笑意:“今日魁首是何人?”

  众贵女皆悄然抬眸,想看看究竟是谁这般好运,找到了錾花绢刻春幡。

  裙裾随着轻盈步履发出些微窸窣响动,一抹俏影独于众人立于殿中。

  “皇后娘娘,臣女有幸寻得錾花绢刻春幡。”

  众人循声细瞧,只见何郁珠高捧檀褐匣子示以皇后。

  乔月瑛侧眸看了眼公仪衾淑低语道:“你那匣子雕文缀珠,那般不同,我道是你呢!”

  公仪衾淑轻轻摇头。

  那雕纹嵌珠的盒子里装的是一方小佩。

  “好!”皇后面上笑意愈深,颇具柔意地看着何郁珠询问:“你有何愿?”

  何郁珠抬眸,嫣唇轻抿,稍作迟疑便启唇欲求恩典:“还望娘娘稍待,臣女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登的上台面的心愿。”

  皇后粲然一笑,抬手指了指何郁珠:“这个鬼灵精!”继而又无奈纵道:“罢了,待你何时想好何时便来宫中求恩典吧。”

  何郁珠忙俯首谢恩:“臣女多谢皇后娘娘。”

  折腾了好一番终是空欢喜,亦如一股脑将那三四个匣子全丢到马车里。

  公仪衾淑瞧了眼七零八落的匣子温声问道:“这个匣子你还要是不要?”

  先前公仪衾淑给她时,亦如只问了句是不是錾花绢刻春幡。

  亦如顺着她的眼神瞥了眼绛禾怀里的匣子,漫不经心道:“我瞧着这小佩成色不错,指不定是什么名家风物,你好生收着吧。”

  公仪衾淑替她拢了拢堆叠的纱袖嗔笑道:“都这么大人了还同这些物什置气。”

  亦如乖顺地伸手任公仪衾淑摆弄,拧眉忿忿道:“我是不服气,怎的偏是何郁珠寻到了?”

  公仪衾淑敷衍道:“许是她命好。”

  亦如娇眸大瞪,眼波轻漾,抓着公仪衾淑的手捧着自己的脸颊,颇有些楚楚动人的味道。

  “难道我的命不好吗?”

  公仪衾淑轻捧着亦如的脸颊认真道。

  “亦如天下第一好命!”

  锁春台。

  夜色归阑之际,树影婆娑下似有人形晃动,只瞬息,便又跻身闪入幽径,消失得无影无踪。

  月华清涤,伏灯满园,宫人往来穿梭。

  乾昭帝高踞于锁春台主位,手握御樽,乾坤在怀,端的是睥睨四海的天家威仪。

  正值酒酽春浓之时,隐约听到几声哟鸣。

  乾昭帝微敛双眸,遂即抬手。

  春台丝竹伶人见状皆抬手离弦,跪身垂首。

  偌大的锁春台此刻阒然无声,所有人皆凝神竖耳以待。

  屏息几瞬,又闻一声清吟。

  “是鹿鸣!是鹿鸣!”一白袍仕子激动起身。

  “琼林苑哪里来的鹿?”又有一仕子仰首观望。

  “嘘——”

  众人皆循声张望,锁青台一时悉索起来。

  正值迷惘之时,蓦地响起一声宫人的尖细呼声。

  “官家,快………快看!”内侍抓着浮尘柄毛,直用光秃秃柄头颤抖地指着锁春台清潭处。

  只见疏影间清辉漫泄,沐着月辉,渐有一团暖光自雾浮来。

  锁云台众人皆舌挢不下,几欲忘记呼吸。

  白雾散去,渐显鹿形。

  银角如琼枝初绽,身覆细雪白绒,眸似琥珀,声如冷泉。

  满树流萤齐飞,似唤起万物生息。

  月下神鹿清静站几息,如遗世仙人般不容亵渎。

  片刻后,神鹿蹄踏青石向前几步,竟从口中吐出一件发光之物,那物什落入清潭便失了光泽。

  神鹿回身清吟一声,随着风中银铃响起,神鹿渐渐消失在众眼前。

  “这……这是灵寰!”那名白袍仕子激动地呼出声来。

  “何为灵寰?”乾昭帝忙起身询问。

  白袍仕子伏地解释:“传说灵寰生于混沌初开时,饮朝露为酒,踏月华成诗。角生九枝,衔九天之福泽;足点青峦,唤万世太平。”

  闻言,乾昭帝大喜:“好一个万世太平!”

  “官家,方才神鹿像是往清潭里衔了东西!”宫人匆忙来禀。

  “快!快!快去看!”乾昭帝忙挥袖下阶。

  宫人执着流光溯影灯步履匆匆地跟着乾昭帝赶往清潭。

  其间众人皆延颈跂踵,欲窥得神迹。

  宫人挽起袖子在清潭里捞了半晌,捞出一个叠明黄绢布来。

  “神谕!是神谕!”

  宫人跪地捧起明黄绢布呈于乾昭帝,众人听及神谕慌忙跪地。

  乾昭帝颤着手展开那绢布。

  只见几行大胤古迹跃然绢上。

  天垂象,告兆民:

  大圊治下,土宇安,社稷宁,临君当朝,敬天畏命,勤政恤民。无以私废公,无以奢伤俭。民心天人具佑之,愿法尧舜之仁,效禹汤之德,慎于刑戮,恩及草木,可保岁稔年丰,国泰民安。

  乾昭帝捧着神谕,眸中斑驳难辨,似颇有感悟。

  正在乾昭帝出神之际,提灯宫人忽地指着清潭拔声禀道:“官家,官家,清潭里好像还有东西!”

  众宫人忙提着灯凑上前来,随着光影看去,只见潭底如星子缀之,似天枢定极,纲维有序,只一颗星子独亮。

  “官家,潭底之象,颇似天象。”祁霖细思过后拱手作揖。

  乾昭帝面色微肃:“来人,去请钦天监。”

  不消一炷香,钦天监便被宫人拖拽着跌跌撞撞地跑了来。

  见锁春台内气氛沉肃,还来不及顺口气,钦天监忙伏地请安。

  乾昭帝不耐地摆了摆手,指着清潭道:“此潭中似有异象,你过去看看。”

  钦天监忙抬袖撸了两把汗,走到清潭边躬身看去,只一眼,便吓得钦天监又是一场汗如雨下。

  “如何?”乾昭帝冷冷问道。

  “这……微臣……”钦天监跪地直嗫喏。

  “叫你说便直说!”乾昭帝显然无剩多少耐心,厉声下令道。

  “是,是。”钦天监咬着打颤的牙关开口道:“启禀管家,此星象所现,乃大陵五星区,积尸之气腾跃,一星独炽,赤光贯斗牛,凶氛漫九霄,此星异变,恐兆杀戮。”

  闻言,锁春台众人皆面色大变,乾昭帝半张脸拢在阴霾中,声色沉吟:“可有解法?”

  “大陵五星分属胃宿以北,意作陵墓……”钦天监忙斟酌了言辞又开口:“陵墓多有积尸气,故而……故而生异象。”

  乾昭帝盯着清潭异象沉肃细思。

  以北陵墓,——正是对应汴京以北陵庙。

  积尸——莫不是指殉葬?

  待想通这层,乾昭帝眸色渐明。

  “官家。”公仪淏卿适时离席,俯身进言。

  “昔有殉葬之俗,盖求冥福也。然古来帝王垂名青史者,皆因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此乃真身后之福祉。陛下仁君,素怀德悯。古来生殉,何其残忍,实不宜沿用效仿。今幸有神谕,启示灾祸之本源,当早日废除生殉,守民心,安社稷。”

  裴少珩掸袖拱手续言:“官家,此前“莲殊菩萨”一案便是以陵庙画师生事,今又突逢异象,事端多生,求官家恩典,待陵庙建成,准许工匠画师归乡。”

  “官家,当废除生殉!以断灾殃!”祁霖忙拱手谏道。

  “请官家废除生殉,保国之社稷!”崔启甫遂随之进言。

  “请官家废除生殉!”又一仕子离席跪地。

  “请官家准许画师工匠返乡……”

  “……”

  一时间,锁春台谏言如潮,皓声达霄。

  隔着纷扰仕子,袔翊一双叫月辉涤得清寂的泠眸徐徐扫向亦维司,隐约含有探究之意。

  亦维司面若寻常,眼底却淬着霜寒。

  此人心比玲珑,很是不好对付。

  “父皇。”袔翊徐步上前:“今灵寰降世,衔神谕碧玺以为恩泽,予我大圊解祸治世之法,是以天谕父皇,承天命,主兆民,协和四夷,以安天下。”

  “碧玺?什么碧玺?”众仕子听出不对来,皆暗自琢磨。

  亦维司薄唇微勾,颇有些看好戏的意味。

  乾昭帝抬眼直视袔翊,霎时了悟,略做默然,继而缓缓背手踱步。

  “昨日朕倚榻安眠,忽有神鹿踏月而来,衔以旧胤王朝御章碧玺,朕梦中惊醒,却见御案上赫然立一黄绸包裹,打开来看正是御章碧玺。今神鹿又临,衔来神谕,此乃天佑我大圊啊!”

  “天佑我朝!官家万福!”众人齐呼。

  乾昭帝抬步上阶,于锁春台瞰视诸臣。

  “今逢神迹,实属大幸,神谕所令,不敢不尊,即今日起,废生祭之旧例,准工匠画师返乡!”

  “官家圣明!”众人再拜。

  筵后,清宴楼。

  公仪淏卿举杯笑拜:“今日事成,多亏了维司。”

  亦维司托盏虚敬:“不敢不敢,大家皆有功。”

  裴少珩浅斟一杯,好奇发问:“那潭里细碎的把戏我知道,但那神鹿究竟是怎么回事?”

  亦维司微挑眼梢,神秘一笑:“只是普通白鹿。”

  “为何如此灵性?”

  “什么灵性!驯兽场牵来的,口能衔物,闻声而退。”

  “那月下发光?”

  “身上涂了鳞贝粉。”

  “夜萤引路?”

  “蜜香作诱。”

  “……”

  裴少珩同公仪淏卿对视一眼,皆无奈轻笑。

  “今夜宴间,你似乎颇为关注桓王。”公仪淏卿忽而正色。

  “此人心机深沉,只怕已然看出些什么。”亦维司慢慢紧了手中杯盏。

  那人眼神,直看得自己发虚。

  “既已发觉破绽,缘何还要顺水推舟?”

  “御章碧玺现世,盗用强夺同天权神授,百姓会选哪个?”亦维司复又勾唇诮问:“神谕天降,解天象之困与承天命大统,帝王会选哪个?”

  裴少珩同公仪淏卿皆面肃神凝,一时无言。

  帝王崇奉,无有错漏,任谁都不会再查今日之事。

  “灵寰引谕,桓王,将缪幻变成了绝对。”亦维司盯着烛芯爆出细碎的星子幽幽道:“只是……我没想到,他的心思竟转得这般快。”

  宣德殿西暖阁

  深夜,圣谕急昭宰相祁仕明、翰林官院大学士张禄、枢密院正使黄钧及左右近臣入宫。

  乾昭帝一袭明黄常服立于菱花窗前,背影挺拔却透着几分孤直。

  众臣入殿请过安后便躬身垂眸静待乾昭帝吩咐。

  “冒夜寻诸卿前来实欲解朕一梦。”乾昭帝转身入座。

  众臣面面相觑,祁仕明恭谨问道:“不知官家所做何梦?”

  “琼林深处,灵寰踏月自九天而下,它对朕说——”

  “一统天下之人,乃持玺问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