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查成绩-《梦醒来后》

  蝉鸣把六月的午后撕得又薄又碎,张宇躺在堂屋的凉席上,盯着房梁发呆。椽眼吹进的风凉飕飕的,风里裹着后院老槐树的气息,混着母亲在厨房切西瓜的“咚咚”声——这是他在家赖了半个月的舒坦日子里,最寻常的声响,可今天听着,却像根细针,一下下扎在心上。

  他早知道这日子长不了。墙上的日历被母亲撕得只剩下六月的最后几页,每撕一张,母亲的眼神就往他房间飘一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直到今早吃饭时,母亲把碗往桌上一放,声音比平时沉了些:“今天出成绩,我跟你一起去县城查。”

  张宇手里的筷子顿了顿,扒拉米饭的动作慢了下来。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那里面有期待,有紧张,还有他最怕看到的“指望”。他赶紧低下头,含糊地说:“不用妈,我自己去就行,网吧里人多,你坐着也不舒服。”

  “人多怕啥?我跟你一起,查出来也好有个准数。”母亲又说,伸手想摸他的头,却被他下意识地躲开了。

  张宇猛地站起身,碗底在桌上蹭出刺耳的响:“真不用!我都十八了,查个成绩还得你跟着?人家同学都自己去,我带着妈像啥样?”

  他话说得冲,其实是慌。高考那几天的记忆像团乱麻,数学最后两道大题空着,英语漏了好几个题,理综的大题写得颠三倒四。他不敢跟母亲说这些,更不敢让母亲看着他在网吧里点开查分页面,万一分数低得离谱,他怕母亲眼里的光一下子就灭了。

  母亲被他呛得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角的皱纹皱在一起,像藏着没说出口的担心。张宇别过脸,不敢再看,抓起桌上的包就往门外走:“我走了,查完成绩给你打电话。”

  门“哐当”一声关上,他听见母亲在屋里喊:“路上小心!带够钱没?”他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脚步飞快地往村子口走。

  六月的太阳毒得很,晒在背上像烤火。他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走在去村口车站牌的小路上,鞋边沾了不少黄泥。路过王婶家的菜园时,王婶正摘黄瓜,看见他就喊:“张宇,去县城查成绩啊?准能考上好大学!”

  张宇心里一紧,勉强笑了笑:“借您吉言。”脚步没停,赶紧往前走。他怕再被人问,怕自己那点底气撑不住。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是应届生,都盼着他能考上,要是考砸了,这些期待就都成了背后的议论。他仿佛已经听见有人说“张家那小子白念了这么多年书”,听见母亲在人前抬不起头的叹息。

  走到村子口的车站牌时,额头上的汗已经流进了眼睛,涩得慌。站牌是块生锈的铁皮,上面贴着几张旧广告,被风吹得卷了边,只隐约能看见“县城——乡里”的字样。他靠在站牌旁的老杨树上,树影斑驳地落在身上,稍微凉快了点。

  等车的间隙,他忍不住往村子里望。错落的土坯房顶上飘着炊烟,几只鸡在路边啄食,远处的山坡上种着玉米,绿油油的一片,风一吹就晃,像波浪。这是他住了十八年的地方,每一寸土都熟得不能再熟。小时候,他跟着伙伴在山坡上掏鸟窝,在河边摸鱼。那时候天好像总也不黑,日子慢得能数清天上的云。

  可现在,他要离开这里了。不管成绩好不好,他都得走。成绩好,去大城市读大学,一年回不了几次家;成绩不好,就去南方打工,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他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身份证,塑料壳子硌着手心,像块沉甸甸的石头。

  “嘀——嘀——”

  远处传来班车的喇叭声,张宇赶紧直起身。班车摇摇晃晃地开过来,车身上满是泥点。车停在站牌前,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张宇赶紧抬脚上车,车里几乎已经坐满了人,一股汽油味混着汗味飘过来,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包放在腿上。车重新启动,颠簸了一下,他看见窗外的站牌越来越远,村子也渐渐远离,最后缩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子。

  车开得慢,沿着盘山公路往上爬。窗外的山一座连着一座,青灰色的岩石露在外面,山腰上种着松树,密密麻麻的,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响。张宇把脸贴在玻璃上,仔细看着外面的山。他知道这些山的名字,小时候他跟着父亲去山上砍柴,父亲还指着山上的石头说,那是老神仙的拐杖变的。

  那时候他觉得这些山好大,大到能把整个村子都抱住,大到他以为一辈子都走不出去。可现在,车在山路上绕着弯,他看着这些熟悉的山往后退,突然觉得它们变小了,也变远了。他想起中考前的动员大会,老师在讲台上说“你们要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时候他心里满是憧憬,觉得山外的世界一定很精彩。可现在,真要离开了,他却舍不得了。

  这条路他走了很多次,去县城上学,去买东西,每次都觉得车开得太快,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可今天,他却希望车能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他盯着窗外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每一片田地,想把它们都记在心里。万一成绩不好,去打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这些山,再走这条熟悉的路。

  车转过一个弯,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几间砖房,是邻村的。张宇想起小时候跟邻村的孩子一起在山上放风筝,风筝线断了,飘到了那间砖房的屋顶上,他们还偷偷爬上去捡,结果被房主追得满山跑。那时候的快乐多简单,一点小事就能笑半天。可现在,他却笑不出来了,心里像压着块石头,越来越沉。

  车继续往前开,山渐渐少了,路边的田地也从玉米地变成了黄豆,绿油油的黄豆苗在风里晃,像铺了层绿毯子。偶尔能看见几个农民在田里拔草,弯着腰,动作慢悠悠的。张宇想起父亲,父亲也常在田里干活,夏天天热,父亲的汗衫总是湿得能拧出水来,可他从不说累,只是晚上吃饭时,看着他的成绩单,会笑着说“儿子有出息,比爸强”。

  要是成绩不好,父亲会怎么样?张宇不敢想。父亲话少,可对他的期望一点也不比母亲少。父亲为了给他攒学费,一年四季很少回家,常年在工地起早贪黑,风吹日晒的。他每当看着父亲的手,心里难受得厉害,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可现在,他怕自己连这点承诺都做不到。

  车窗外的稻田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的砖房,有的还盖成了两层小楼,墙上刷着各种各样的广告。张宇知道,离县城越来越近了,离那个他既期待又害怕的分数,也越来越近了。他的心跳开始加速,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包的带子,指节都泛白了。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屏幕是黑的,他不敢开机,怕母亲打电话来问。他甚至想,要是车能一直开下去,永远不到县城就好了。可他知道,这不可能,就像时间一样,不管你愿不愿意,总会往前走,不会因为你的害怕而停下。

  车又开了十几分钟,终于驶进了县城。路边的房子越来越多,越来越高,有超市,有服装店,有餐馆,马路上的车也多了起来,喇叭声此起彼伏。张宇看着窗外的一切,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他在县城读了三年高中,可每次来,还是觉得这里比村子里热闹太多,也陌生太多。

  车最终停在了县城的汽车站,门口挤满了人,有拉客的三轮车师傅,有卖水果的小贩,还有提着行李的旅客,吵吵嚷嚷的。张宇跟着其他乘客下了车,脚刚落地,就被一股热气包围了,比村子里还热。他拎着包,站在车站门口,有点茫然地看着四周。

  车站对面就是一条商业街,他常去的那家网吧就在商业街的尽头,叫“极速网吧”。以前经常跟同学去那里玩游戏,现在,那里却成了他要去查成绩的地方。他深吸了一口气,攥了攥拳头,朝着网吧的方向走去。

  路上的人很多,摩肩接踵的。有穿着校服的学生,应该也是去查成绩的,三三两两的,脸上带着紧张又兴奋的表情,有的还在讨论着高考的题目。张宇看着他们,心里更慌了,脚步也慢了下来。他想,要是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对成绩有信心就好了。

  走到网吧门口,他停住了脚步。网吧的玻璃门是关着的,里面透出五颜六色的灯光,隐约能听见键盘敲击的“噼里啪啦”声和游戏的音效。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好几分钟,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网吧里烟味很重,混着泡面的味道,呛得他咳嗽了两声。收银台后的老板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小伙子,好久没来上网了,身份证给我。”

  张宇从包里掏出身份证,递了过去。老板接过身份证,在电脑上刷了一下,又把身份证还给了他:“里面还有二十块钱,32号机子,靠窗的。”

  他点点头,没说话,拎着包往32号机子走去。找到位置坐下,他先把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坐下,盯着电脑屏幕发呆。屏幕是黑的,他伸手按了开机键,屏幕亮了起来,出现了网吧的登录界面。

  他握着鼠标的手有点抖,迟迟不敢点击“登录”。他想起母亲在村里的期待,想起手和树皮一样粗糙的父亲,想起村里人的议论,心里像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声音说“查吧,早晚都要面对”,另一个声音说“别查了,万一成绩不好,怎么办?”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在心里告诉自己:“张宇,别怕,不管怎么样,都得面对。要是成绩不好,就去打工,好好挣钱,一样能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等他再睁开眼睛时,眼神坚定了些。他移动鼠标,点击“登录”,然后打开浏览器,在地址栏里输入了高考查分的网址。网页加载的时候,他的心跳快得像要跳出来,他盯着屏幕上的加载进度条,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查分页面出来了。上面需要输入准考证号和身份证号。张宇从包里掏出准考证,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的字迹有点模糊,他凑到屏幕前,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进去。输完之后,他又核对了一遍,确认没错,才点击了“查询”按钮。

  屏幕上出现了“正在查询,请稍候……”的字样,张宇的手紧紧地攥着鼠标,指节都泛白了。他盯着屏幕,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分数高一点,再高一点……”

  几秒钟后,屏幕上终于显示出了他的成绩。他看着屏幕上的数字,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没看懂那些数字是什么意思。他眨了眨眼,再仔细看了一遍,然后,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