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酒酣话家常-《旱魃:陇塬骸骨三百万》

  冯家堡的雪夜总带着股透亮的静。伙房的窗纸被灶膛里的火烘得发暖,糊在木格上微微鼓胀,像块浸了油的棉絮。油灯芯子被冯治邦用铁钎挑了挑,爆出个金亮的火星,瞬间把炕桌上的空酒坛照得更清楚——粗陶坛身上还留着半圈褐色的酒渍,是中午倒酒时洒的,早被灶火烤成了深褐,倒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这后生,教狗娃打枪时板着脸像个老夫子,劈柴倒卖力。”冯伟捏着青瓷酒盅,拇指摩挲着杯沿的冰裂纹,眼梢往窗外瞟。院里的雪被月光洗得发白,贺峻霖正抡着斧头劈柴,军大衣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扎紧的绑腿。每劈一下,斧头嵌进冻硬的木头里,都会溅起细碎的雪沫子,在灯光里飞得像群白蛾子。“莫不是想在刘妹子跟前挣表现?”

  刘双喜刚磕完烟袋锅,铜锅沿在炕桌上敲出“当”的轻响,烟灰簌簌落在垫着的粗布上,烫出个灰黑的印子。他往灶膛里添了块松木,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黝黑的灶壁,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高忽矮地晃。“他那点心思,瞒不过你我。”刘双喜眯着眼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意,“不过峻霖是个实诚人,前几天冬猎,他打了只袍子,自己没留着,全给药房的伤号送去了——小花当时捧着袍子肉,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

  冯伟“嗤”地笑出声,把酒盅往桌上一放,酒液晃出些微,溅在碟子里的炒豆上。“哦?这么说,你这当五叔的,是认了这门亲?”他伸手去够酒壶,壶底与炕桌摩擦,发出“吱呀”的轻响,“我可记得,上个月有人跟你提,说想把邻村的小伙说给小花,你把烟袋锅往桌上一拍,说“我家小花要嫁,也得嫁个能护着她的。”

  刘双喜被说中了心事,倒不恼,抓了把炒豆扔进嘴里,咯嘣咯嘣地嚼。“那能一样?”他啐掉豆壳,“这几年兵荒马乱的,我就想让她找个安稳人。峻霖这后生,枪打得准,心也细,上次小花染了风寒,他可没少忙活,这我都看在眼里。”

  灶膛里的松木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混着窗外隐约的风雪声,像支没谱的调子。刘双喜端起酒盅,抿了口烫过的烧酒,喉结滚动时,眼里浮起层雾似的东西。“说起来,小花这孩子,打小就跟别家娃不一样。”他指尖在粗糙的炕桌上划着,像在描摹什么,“她爹是我四哥,刘平贵,早年在平凉城沙岗巷开布艺坊,那时候风光啊——”

  他的声音慢下来,带着点悠远的调子:“沙岗巷你知道不?平凉城里最热闹的地界,青石板路能照见人影。四哥的布艺坊就开在巷口,两间铺面打通了,前屋摆布料,后屋做绣活。夏天时,门口挂着竹帘子,风吹过来,帘子上绣的芙蓉花能跟着晃,远看像真花在动。”

  “我去过一回,”冯伟接话,往刘双喜杯里添了酒,“那年我去平凉找朋友去,特意绕去看了看。铺子里的布料堆得快到梁上了,蓝的像灞河水,红的像山丹丹,还有带金线的,太阳一照,晃得人眼晕。四哥穿着件月白长衫,正给个掌柜的量料子,手指在布上一划,尺寸分毫不差,那叫个精神。”

  “可不是嘛。”刘双喜的烟袋锅在灶台上磕了磕,火星落在柴灰里,明灭了几下,“小花娘李玲玲,是个出了名的好性子。那时候坊里雇了三个伙计,有个伙计家的娃得了急病,她连夜把准备给小花做新袄的布料当了,换了药钱。街坊邻居谁家里有红白事,她都主动去帮忙缝补,分文不取。”

  他顿了顿,往灶膛里又塞了块柴:“玲玲的手巧得很,绣的鸳鸯能看出羽毛缝,纳的鞋底,针脚比尺子量的还匀。有回平凉知府家的小姐出嫁,指定要她绣嫁衣,光是裙摆上的百子图,她就绣了整整三个月,眼睛熬得通红。后来那小姐派人送了块金字匾,挂在坊门口,写着‘巧夺天工’。”

  “听小花提过她娘,说针线活比城里绣娘还好。”冯伟点头,指尖敲着桌面,“只是没听她多说家里的事。”

  “她那是不想让人操心。”刘双喜叹了口气,声音沉了些,“后来时局乱了,先是军阀打仗,接着又闹土匪,布料进价涨得跟坐火箭似的,一尺好绸子,能换半袋小米。城里的商户倒了一多半,四哥的两个铺面,先是关了后屋的绣坊,后来连前屋的布料都快空了,就剩沙岗巷那间小铺子,勉强撑着。”

  他捏着酒盅的手指紧了紧:“这几年全靠玲玲里外忙活。白天在铺子里裁布记账,算盘打得噼啪响,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夜里就在灯下缝补,给人做些贴身的小衣,挣点零碎钱。说是等攒够了,就给小花妹妹买个笛子去。

  “小花还有弟妹?”院里的斧头声忽然停了。贺峻霖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军大衣上沾着雪,鬓角的汗珠冻成了白霜,手里还攥着那柄木柄斧头,斧刃上的寒光映着他的眼睛。他显然是听到了里面的话,站在门帘的阴影里,半边脸亮半边脸暗。

  “咋不进来坐?”刘双喜扬手招呼他,往炕里挪了挪,腾出块地方,“门帘上的雪抖干净,别把寒气带进来。”

  贺峻霖依言抖了抖大衣,雪沫子落在地上,瞬间融成小小的水洼。他把斧头靠在门后的墙根,斧刃对着墙角,像是怕伤着人。走到炕边时,他犹豫了一下,才脱了鞋上炕,盘腿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倒像个听训话的兵。

  “你是该听听这些。”刘双喜给他倒了杯酒,酒液在盅里晃出圈涟漪,“小花妹子叫刘沐暖,今年十五,在兰州念洋学堂学音乐。那丫头嗓子亮得像黄莺,去年夏天寄了张照片回来,梳着两条长辫子,抱着个黑管,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刘双喜往嘴里扔了颗炒豆,边嚼边说,“照相馆的师傅说,沐暖唱歌时,窗户台上的花都跟着晃,像是听入迷了。她第一次登台,唱的是《松花江上》,唱到‘爹娘啊,爹娘啊’,台下的评委老太太哭得直抹眼泪,说‘这闺女的嗓子里,藏着块暖玉’。”

  贺峻霖端起酒杯,没喝,只是盯着杯底的酒渍,轻声道:“没听小花提过家里……”

  “这丫头心思深沉。”刘双喜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老茧蹭得贺峻霖的军装发响,“这娃跟她爹一个犟脾气,报喜不报忧。前几天她给家里寄钱,把药房发的钱全寄了,自己啃了三天干馍。我撞见时,她还说‘五叔,我不饿’,嘴角都裂了口子。”

  他拿起烟袋,又放下,像是想起什么:“小花弟弟叫刘勇斌,小名叫慢慢,才十岁。那孩子憨乎乎的,说话慢,走路也慢,唯独跟在小花身后时,步子快得很。小时候总爱揪着小花的衣角,喊‘姐,等等慢慢’。小花走的那年,他抱着小花做的布老虎,在门口坐了三天,谁叫都不挪窝,说‘要等姐姐回来给老虎缝耳朵’。”

  贺峻霖的手指在酒杯沿上摩挲,指腹的薄茧蹭过冰凉的瓷面。他忽然仰头,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时,脖颈上的青筋微微凸起。“五叔,冯团长,我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带着酒气的热,“我贺峻霖这辈子,绝不负她。”

  刘双喜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