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残躯沉疴咽金粟,寒帐烛泪映旧殇-《十卷长恨天》

  冰冷的青铜铃贴在裙摆上,那一声微弱的颤音如同鬼魅的指尖,拨动了云知微早已绷紧到极致的神经,将最后一点支撑她的力气也彻底抽离。

  希望破灭的废墟前,风雪裹挟着海浪的咸腥与隐约的厮杀声,如同为她奏响的挽歌。体内冰、火、灼热三重痛苦的撕扯,头上腿上伤口不断流失的血液和体温,都在将她拖向黑暗的深渊。

  意识开始涣散,视线模糊不清。掌心中那几样被血浸透的物件——干粮、人皮地图、油纸碎片——传来的诡异灼热感,也仿佛变得遥远起来。

  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像那个塞给她红绳的少年,像那个警告她的老囚犯,像无数无声无息消失在这座流放岛上的人一样,变成一具冰冷的、无人问津的残骸?

  不甘心……她不甘心……

  兄长的血仇未报,云家的冤屈未雪,就连这施加于身的无尽痛苦和背叛,她都还未曾……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上,最终吞噬了她残存的意识。她瘫倒在冰冷的乱石和积雪中,身体逐渐冰冷,唯有掌心那一点诡异的灼热,固执地残留着,仿佛不肯熄灭的余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阵极其粗暴的拖拽感将她从无边的黑暗中硬生生扯回!

  刺骨的冰冷再次侵袭,但不再是风雪,而是某种粗糙的、浸透了冷水的麻布摩擦着她伤口的感觉,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剧痛。

  她被人像拖死狗一样在粗糙的地面上拖行着。

  耳边充斥着模糊的呵斥声、呻吟声,还有车轮滚过不平地面的颠簸声。

  “……妈的,又捡回来一个?还有气没?”

  “谁知道,瘟营那边清出来的,看着差不多就行了……”

  “扔那边棚子底下,能熬过今晚再说!”

  她被重重地扔在一堆冰冷的、硬邦邦的东西上(后来她才意识到那是其他奄奄一息的囚犯),颠簸继续。似乎是在一辆运送“货物”的板车上。

  原来,她还没有死。只是从一片废墟,被扔回了另一处地狱。

  彻底的麻木席卷了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而晃动,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无数的伤口,带来持续不断的、几乎已经习惯了的痛苦。

  最终,车辆停下。她被再次拖拽下来,扔进了一个更加拥挤、气味更加令人作呕的空间。这里似乎是瘟营的更深处,一个专门堆放那些尚有半口气、实则等待死亡降临的囚犯的窝棚。空气污浊得几乎令人窒息,弥漫着绝望和腐烂的气息。

  她蜷缩在角落里,身下是潮湿发霉的草垫,旁边是一个不断抽搐、发出嗬嗬声的躯体。寒冷和疼痛是唯一的知觉。

  时间失去了意义。

  偶尔有蒙着面的狱卒过来,像检查牲口一样翻看一下,将彻底断气的拖走,有时会胡乱扔下一点馊臭的食物或冷水。

  她靠着那点本能的求生欲,像其他囚犯一样,机械地、麻木地吞咽着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维持着这具残破躯体最低限度的运转。

  掌心里的那些东西,不知在何时已经失落了。或许是在拖行中,或许是在她无意识的挣扎中。那半块染血的干粮,那张珍贵的人皮地图,那片油纸碎片……全都消失了。连同那半枚不祥的青铜铃,也不知所踪。

  仿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痛苦和微弱的希望,最终都归于一场空。

  她真的变成了一具只会呼吸、只会感受痛苦的空壳。

  直到这一天。

  一阵不同于往常的、更加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在外响起,似乎有什么大人物来到了这片被遗忘的死亡之地。

  窝棚里的囚犯们发出不安的骚动。

  云知微依旧蜷缩着,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谁来了,于她而言,并无区别。

  脚步声在她附近停下。一股熟悉的、冰冷压抑的气息笼罩下来,让她即便在麻木中,也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

  “……就是这些?”沈砚那毫无温度的声音响起,像是在询问一堆垃圾的状况。

  “是,大人……都是最近几天从各处清过来的,大多……怕是都不中用了……”一个谄媚而畏惧的声音回答道。

  “嗯。”沈砚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仔细检查,任何异常,即刻上报。”

  “是,是!”

  一阵翻动的声音。旁边的囚犯被粗暴地拉起查看,又像破布一样被扔下。

  然后,轮到她了。

  一只冰冷的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她闭着眼,不愿睁开面对那张让她恨入骨髓、又惧入灵魂的脸庞。

  那手指在她脸颊和脖颈处的伤口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检查什么。然后,移到了她被粗糙包扎过的头上和小腿的伤口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

  “这伤怎么来的?”他问,声音依旧平淡。

  旁边的狱卒慌忙回答:“回大人,发现她时就有了,像是在哪里摔刮的……瘟营里乱得很……”

  沈砚没再说话。那只手松开了她的下巴。

  云知微心里一片冰冷的死寂。看吧,他根本不在意。他只是来例行公事地检查这些“垃圾”里有没有混入别的东西。

  然而,就在她以为检查结束的时候,那只手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顺着她的手臂,一路向下,似乎是在检查她骨骼是否断裂,最终,握住了她那只一直紧攥着的、伤痕累累的左手。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虽然那些东西已经失落,但一种没由来的恐惧还是攫住了她。

  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极其有力而冰冷地,掰开了她因长期紧握和冻伤而几乎僵硬的手指!

  掌心早已模糊一片,布满血痂和污垢,还有之前被干粮边缘割破的、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沈砚的目光落在她的掌心,似乎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云知微紧紧闭着眼,却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她掌心的每一道纹路和伤疤。

  然后,他松开了手。她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回去。

  “处理得尚可。”他淡淡地评价了一句,不知是指伤口,还是别的什么。脚步声响起,他似乎转身准备离开。

  云知微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缝隙,一种混杂着失落和庆幸的复杂情绪还未蔓延开……

  突然!

  已经转过身去的沈砚,毫无预兆地猛地弯下腰,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的咳嗽!

  那咳嗽声完全不同於他平日冷峻的模样,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和虚弱,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他的身体甚至因为这剧烈的咳嗽而微微晃动着,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撑住旁边肮脏的窝棚支柱才能稳住身形。

  旁边的狱卒吓得大气不敢出。

  云知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下意识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沈砚紧抿的唇边,竟逸出了一丝鲜红的血迹!但他迅速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捂住,将那刺目的红掩去。

  而就在他弯腰咳嗽、袖口因动作而微微滑落的刹那——

  云知微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了他那只撑在窝棚支柱上的右手手腕内侧!

  那里……有一道极深、极新的伤口!似乎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划过,皮肉外翻,只是被简单地处理过,依旧显得狰狞可怖!

  而那伤口的位置、形状……竟与她掌心被那半块压缩干粮割破的伤口,**极其相似**?!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她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那干粮……那染血的干粮……那坚硬的、割伤她的边缘……

  难道……

  还不等她从这个惊人的发现中回过神,沈砚已经强行压下了咳嗽,直起身。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了几分,但眼神却恢复了惯有的冰冷和深不见底,仿佛刚才的脆弱从未存在过。

  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她与这窝棚里的其他垃圾毫无二致,带着人转身快步离去,只留下一个冰冷决绝的背影。

  窝棚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和恶臭。

  云知微却如同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沈砚手腕上那道新鲜的、与她掌心的割伤极其相似的伤口,不断地在她眼前闪现。

  那半块染血的军粮……那道警告的目光……悬崖上精准的弩箭……坍塌的密道……还有他方才那剧烈的、带血的咳嗽……

  一切混乱的线索,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串了起来,指向一个更加扑朔迷离、更加令人恐惧的真相!

  他到底……做了什么?!

  而就在这时,之前看管她的那个狱卒,在沈砚离开后,似乎为了表现自己的“仔细”,又走过来嫌恶地翻了翻她身边的草垫。

  “呸,真他妈晦气!”狱卒嘟囔着,从草垫缝隙里,踢出了一个小巧的、沾满泥污的、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小东西——

  那是一枚**金瓜子**。

  边缘似乎还刻着什么极细微的字迹。

  狱卒眼睛一亮,迅速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注意,飞快地弯腰将那枚金瓜子捡起,塞进了自己的怀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开了。

  云知微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狱卒消失的方向,又缓缓移到自己那只被沈砚强行掰开、此刻空空如也、只余伤疤和血痂的掌心。

  金瓜子……药渣……典当玉佩……“微”字暗记……

  沈砚……

  剧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世界在她眼前彻底陷入了黑暗。

  唯有掌心那早已存在的伤口,和脑海中那道与他手腕上如出一辙的新伤,仿佛燃烧般灼痛起来。

  真相如同隐藏在浓雾中的巨兽,露出了模糊而狰狞的一角,却将她彻底拖入了更深的、无法理解的痛苦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