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砚骨烙痕-《十卷长恨天》

  寒风如刀,刮过裸露的矿层,卷起漫天砂砾,抽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疼。云知微拖着沉重的铁镐,每一步都在冰冷的砂石地上留下一个浅坑,镣铐摩擦着早已血肉模糊的脚踝,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神经,提醒着她身处何地。

  苦役砂矿场,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

  周围的囚犯们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只有监工凶狠的鞭响和斥骂能让他们僵硬的身体加快一丝速度。云知微抿紧干裂的唇,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手臂上,镐头砸向坚硬的矿壁,发出沉闷的“咚”声,虎口被震得发麻,几乎握不住镐柄。

  她不能倒下去。倒下去,就真的再也起不来了。

  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破碎的画面——是流放途中那伙凶神恶煞的马匪,是那匪首看到她从破碎琵琶腹中取出的半面铜镜后骤然剧变的脸色,是他那一声难以置信的“将军令……”以及随后那诡异的放行。

  将军令……沈砚的令牌?他旧部的标志?为什么那匪首会对此物下跪?沈砚……他到底将她推向深渊的同时,又布下了多少她看不透的迷局?

  “哐当!”

  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和惊呼,打断了她的思绪。一段支撑矿洞的朽木突然断裂,小范围的塌方毫无征兆地发生!碎石和砂土轰然落下,瞬间将正在那片区域劳作的两个囚犯淹没了一半!

  “啊!救命!”

  “塌了!快跑啊!”

  混乱顿生,囚犯们惊慌失措地向后挤退,监工们厉声呵斥着维持秩序,却没人真正上前救人。在这种地方,死个把囚犯,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云知微被混乱的人群推搡着,脚下踉跄,差点摔倒。她下意识地抓紧手中的铁镐,试图稳住身形。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一道极其迅捷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矿洞阴影处闪出,力量之大,动作之快,几乎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

  那人目标明确,直扑塌方中心。他没有用工具,徒手飞快地扒开堆积的碎石,砂砾磨破了他的手掌,鲜血瞬间染红了灰白的石头,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几下精准的发力,沉重的石块被他猛地掀开,露出了被埋囚犯挣扎的身体。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云知微的心脏骤然缩紧!

  那背影……纵然穿着与其他囚犯无异的破烂褴褛的衣衫,纵然头发凌乱沾满尘灰,纵然只是一个瞬息即逝的侧影……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的心上!

  沈砚?!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苦役砂矿场?他此刻不是应该在京城享受他的加官进爵吗?

  震惊和难以置信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她死死盯着那个方向,想要确认,可那身影在救出人后,立刻就被更多涌来的监工和慌乱的人群挡住,眨眼间便消失在阴影里,快得让她怀疑那是否只是自己过度思念(抑或是过度仇恨)产生的幻觉。

  监工的鞭子抽了过来,厉声驱赶他们回到岗位:“看什么看!都想被埋里面吗?!干活!”

  云知微被迫低下头,重新举起铁镐,可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手臂软得没有一丝力气。是他吗?如果不是,那身影为何如此熟悉?如果是,他为何在此?是为了监视她是否死透?还是……别的?

  一连串的疑问几乎要将她逼疯。

  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无比煎熬。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翻腾。她机械地劳作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次扫过那个阴影角落,试图再次捕捉到那个身影,却一无所获。

  直到收工的锣声敲响,囚犯们如同得到特赦,麻木地拖着身躯走出矿洞。

  云知微落在最后,经过白天塌方的地方时,她鬼使神差地停了一下。废墟已被简单清理,那根断裂的朽木被扔在一旁。她的目光逡巡着,忽然,一样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把被遗弃的鹤嘴锄,比普通的更显沉重,锄柄因为长时间的使用而被磨得光滑,甚至隐隐透出一种暗红的色泽,像是……浸透了血汗。

  或许是哪个囚犯慌乱中遗落,或许是监工暂时放置于此。

  云知微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她。她趁监工不注意,快速弯腰,将那把鹤嘴锄捡起,混入自己的工具中,拖拽着带回了囚徒居住的简陋窝棚。

  窝棚里弥漫着汗臭、霉味和伤口的腐烂气息。她蜷缩在角落,借着从缝隙透入的惨淡月光,仔细端详这把鹤嘴锄。

  触手冰凉,木质柄上除了污渍,似乎还有些别的痕迹。她用指甲一点点抠掉上面干硬的泥垢。

  一下,两下……

  泥垢剥落,底下竟隐约露出刻痕!

  她的呼吸屏住了,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她继续抠刮,更多的泥垢被清理,那刻痕逐渐清晰——

  是一个字。

  一个深刻入木、笔画却带着隐晦颤抖的字。

  【砚】。

  轰隆一声,仿佛惊雷在她脑海里炸开!

  真的是他!白天那个身影,真的是沈砚!他竟也在这矿场之中!他用过的工具上,刻着他的名字!他徒手扒开碎石救人的画面再次浮现,那双鲜血淋漓的手……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彰显他即便是落难也依旧与众不同?还是……另有所图?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紧缚了她的心脏。可在那恨意的缝隙里,却又可耻地渗出一丝难以言喻的、针扎般的悸动和恐慌。她死死攥着那锄柄,冰冷的木头几乎要嵌进她的掌心。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无意中摩挲到“砚”字笔画末尾的凹陷处。那里似乎……触感有些异样?不像实木,反而有一道极细极细微的缝隙?

  她猛地将鹤嘴锄凑到眼前,借着最微弱的光线仔细查看。

  果然!

  那“砚”字末尾的一点,并非完全实心,仔细看,能发现一圈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细微接口!这锄柄,竟然是空心的?!而这一点,像是一个巧妙的塞子!

  她的心跳如鼓擂,几乎要撞破胸膛。四下望去,无人注意她这个角落。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试图抠动那一点。

  动了!

  极其细微的松动后,那一个小木点被她拔了出来!

  一股极其清淡、却与此地汗臭血腥味格格不入的苦涩药味,瞬间飘散出来,若有若无。

  她颤抖着,将锄柄空心处向下倾倒。

  一小撮细腻的、泛着微微青白色的药粉,悄然落在了她摊开的、布满伤痕和污垢的掌心。

  是金疮药?还是……?

  云知微看着掌心那撮微不足道却在此地珍贵如金的药粉,又看向那把刻着“砚”字的、染着他鲜血的鹤嘴锄。

  巨大的混乱和撕裂感瞬间将她吞没。

  他刻下名字,是提醒?是嘲讽?

  他留下药,是施舍?是补偿?

  他白日相救,是无意?是有心?

  恨与疑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紧紧缠绕,几乎窒息。那药粉静静躺在掌心,仿佛烧红的炭粒,烫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她究竟……该不该用这沾满他痕迹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