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镜裂锋霜-《十卷长恨天》

  洞穴之外,马蹄声如闷雷滚滚,轰鸣而来,夹杂着西夏兵士粗野的呼喝与兵器碰撞的铿锵,迅速交织成一张死亡的罗网,将这片废墟连同小小的洞穴彻底笼罩。火把的光亮透过洞口稀疏的枯草灌木投入,在洞穴内壁上投下跳动晃动的、令人心悸的光斑。

  内里,妖异的血色诅咒正沿着云薇的手臂疯狂蔓延,钻心的剧痛与阴冷的恶意如影随形,几乎要撕裂她的神智。孩子们吓得缩在角落,哭声被巨大的恐惧压抑成断续的、小兽般的呜咽。

  内外交困,绝境如铁壁合围。

  云薇背靠冰冷的土壁,粗重地喘息着,额头沁出的冷汗与强忍疼痛逼出的生理性泪水混合,滑过冰冷的面具边缘。右手手臂上,那妖异的血色纹路已经越过手肘,如同活物般向上攀爬,所过之处,皮肤下的血管都隐隐透出诡异的红光,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抽痛和刺骨的寒意。

  她尝试再次用那块盐块按压,但诅咒的力量似乎在被触发後变得异常狂暴,盐卤的压制效果微乎其微,只能带来加倍的灼痛。

  完了吗?

  真的要死在这里?带着这恶毒的诅咒,和孩子们一起……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她脑海中那双冰冷又复杂的、隐藏在银面之後的眼睛狠狠击碎!

  不!

  她不能死!至少不能就这样如他所愿地死在这里!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瞬间压过了剧痛和恐惧,给予了她一种近乎疯狂的力量。她猛地低头,目光扫过地上那片已然无用的焦黑残页,扫过那只藏着乾涸血迹的木头小鸟,最後,定格在一直被她紧紧攥在左手手心、几乎要嵌入皮肉的那两枚**金铃**上!

  金铃……惊马……

  洞外最多的,就是西夏骑兵的战马!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同归於尽的计划在她脑海中瞬间成型!

  她强撑着剧烈颤抖的身体,猛地站起身,将那枚来自狼腹、铃舌刻有沈砚八字、能惊扰马匹的金铃塞给最大的阿禾,声音嘶哑急促地交代:“听着!躲在这里最深处,无论听到什麽,看到什麽,都不准出来!如果……如果听到非常尖锐的铃声,还有外面变得很乱,就拼命摇这个铃铛!用力摇!明白了吗?!”

  阿禾被她的样子吓得脸色惨白,却还是死死握住那枚金铃,用力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云薇不再多言,将另一枚来自断指、需要砸击才能响的金铃死死攥回右手——尽管这个动作带来了撕裂般的剧痛,那血色纹路似乎蠕动得更快了。

  她最後看了一眼孩子们,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决绝,有不舍,更有无尽的悲凉。然後,她猛地转身,义无反顾地冲出了洞穴!

  冰冷的夜风夹杂着飞扬的尘土扑面而来!洞外火光晃动,至少二三十名西夏骑兵已经将这里团团围住,锋利的弯刀在火把下闪着寒光,为首的军官正指着洞穴大声下令,几名步兵手持刀盾,正小心翼翼地逼近洞口!

  云薇的突然冲出,让所有敌人都是一愣!

  “在那里!抓住她!”军官率先反应过来,厉声喝道。

  云薇不等他们合围,看准了包围圈一处人马相对稀疏的缺口,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枚需要砸击的金铃狠狠朝着那里的地面**摔砸过去**!

  “铛——咔嚓!”金铃与坚硬的地面猛烈撞击,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同时也终於爆发出了它那**尖锐、急促、穿透力极强**的铃声!

  “叮铃铃铃铃——!!!”

  这声音比在洞穴中那次更加响亮,更加疯狂,如同无数银针骤然爆发,狠狠刺入在场所有生物的耳膜!

  效果立竿见影!

  “唏律律——!”

  “嗷呜——!”

  包围在缺口处的几匹战马首当其冲,瞬间受惊!它们发出凄厉恐惧的长嘶,猛地人立而起,或是发狂般地甩头摆尾,完全不听背上骑兵的控制!

  场面瞬间大乱!

  “拦住她!”军官怒吼,张弓搭箭!

  但云薇要的就是这一瞬间的混乱!她如同一道鬼影,趁着惊马冲撞、阵型松动的刹那,从那处缺口猛地钻了出去,朝着远处更深沉的黑暗亡命狂奔!

  “放箭!”

  “追!”

  身後传来敌人的怒吼和箭矢破空的尖啸!数支利箭贴着她的耳畔、身侧呼啸而过,钉入前方的土地!更有受惊的马匹胡乱冲撞,挡住了部分追兵的路线!

  她将速度提升到极致,不顾右臂那疯狂蔓延的剧痛和愈发沉重的麻木感,也不顾体内毒素未清带来的虚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远离洞穴!把追兵引开!

  然而,她低估了西夏骑兵的精锐和人数。最初的混乱过後,更多的骑兵绕开惊马,从两翼包抄而来!马蹄声如影随形,越来越近!

  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追上!

  就在这时,她狂奔的前方,出现了一片地势略有起伏的区域,隐约可见一些**残破的古祭坛遗迹**。巨大的石块倾颓散落,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的巨兽骸骨。

  云薇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一头紮进了那片废墟之中,藉着乱石的掩护,与骑兵周旋。

  但追兵很快下马,步战包围了过来。火把的光芒在石林间晃动,人影憧憧。

  “她跑不了多远!搜!”

  云薇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半人高的断裂石碑,剧烈地喘息着,右臂的疼痛几乎让她晕厥,血色纹路已经蔓延过了肩膀,向锁骨和胸口侵蚀!冰冷的恶意随着血液流动,让她半边身体都开始麻木。

  她听到脚步声从多个方向逼近。

  绝望再次攫住她。

  她下意识地摸索身上,试图找到任何可能反抗的东西。短刃在左手,却无法同时对付多人。然後,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样冰冷、坚硬、边缘锐利的东西——

  是那面一直贴身藏着的、从琴箱密匣中得到的**青铜镜碎片**!

  这镜子曾照见她的毁容,是她痛苦的一部分,却也莫名地一直带在身边。

  此刻,这锋利的碎片,或许是唯一还能用的“武器”!

  她猛地将镜片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瞬间割破了她的手掌,鲜血涌出,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就在一名西夏兵士发现了她的藏身之处,狞笑着持刀扑来的瞬间——

  云薇猛地从石碑後闪出,没有用短刃格挡,而是将全身的力气、连同所有的恨意与绝望,灌注於左手,握紧那枚青铜镜碎片,朝着扑来敌人的咽喉要害,狠狠**挥掷而去**!

  镜片划破黑暗,带着一抹凄冷的幽光和一往无前的决绝!

  那兵士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并非传统武器的攻击,躲闪稍慢!

  “噗嗤——!”

  锋利无比的青铜镜碎片,竟然深深地、精准地**紮入了他的侧颈**!

  鲜血瞬间喷溅而出!

  那兵士发出一声嗬嗬的怪响,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手中的弯刀当啷落地,身体晃了晃,重重地向後倒去!

  一击毙命!

  云薇自己也因脱力和剧痛晃了一下,看着那喷溅的鲜血和倒下的敌人,有一瞬间的恍惚。

  然而,还不等她喘口气,更多的脚步声从身後传来!

  她猛地回头,看到另外两名敌兵正从另一个方向包抄过来,距离极近!

  她已来不及捡回短刃或镜片,也无力再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毫无预兆地从她侧前方一块巨大的倾颓石柱後**闪出**!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他直接迎向了那两名包抄过来的西夏兵士!

  剑光一闪!清冷如月华乍泄,却带着致命的凌厉!

  几乎没有听到金铁交鸣的声音,那两名西夏兵士的动作便猛地僵住,随即一声不吭地软倒在地,咽喉处各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一击之下,瞬间秒杀两人!

  云薇的呼吸骤然停止!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突然出现、背对着她的玄色身影!

  熟悉的体型,熟悉的快如鬼魅的身手,以及那即便在血腥杀戮中依旧透出的、该死的从容与优雅……

  还有……空气中那丝丝缕缕、无法错辨的**冰冷雪松气息**!

  是他!

  银面人!

  他果然一直跟着!他就在附近!

  他为什麽出手?是看够了她狼狈逃窜的戏码,终於忍不住要亲自下场了吗?还是怕她这个“玩具”过早地被别人毁掉?

  无数的疑问和汹涌的恨意瞬间冲垮了云薇的理智!

  尤其是右臂上那仍在疯狂蔓延、带来无尽痛苦的诅咒,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神经,提醒着她这个男人究竟对她做了什麽!

  新仇旧恨,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她看着他背对着她,似乎正在警惕地查看周围还有无其他敌人,那毫无防备的後背,此刻在她眼中成了最好的靶子!

  一股同归於尽的疯狂念头支配了她!

  她猛地弯腰,捡起地上那名被镜片割喉的西夏兵士掉落的**弯刀**,沉手,冰冷,却充满力量感!

  然後,她用尽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力气,将那柄染血的弯刀,对准前方那玄色身影的後心,狠狠**投掷了过去**!

  “你去死吧!”一声饱含着所有痛苦、仇恨与绝望的嘶吼,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弯刀划破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直取目标!

  然而,就在弯刀即将触及他後心的那一刹那——

  那玄色身影彷佛背後长眼一般,极其轻微地、恰到好处地侧身一避!

  动作飘逸从容,浑然天成。

  “铛——!”

  弯刀擦着他的衣角掠过,狠狠劈砍在了他身旁那面巨大的、表面相对平整的**残破石质祭坛壁**上!

  火星四溅!

  巨大的撞击力让弯刀弹飞出去,同时,也让那坚硬的石坛壁被劈砍下一小块碎片。

  而就在那石坛壁被劈砍的位置,因为巨大的震动和撞击,原本附着在上面的厚重尘埃和苔藓簌簌落下,竟然意外地露出了石壁内里的材质——

  那并非普通的岩石,而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能够微弱反光的深色矿石**!经过打磨,虽然历经风霜,却仍在火把晃动的光线下,呈现出类似於**镜面**的效果!

  虽然模糊,却足以映照出人影!

  这面巨大的、隐藏已久的**石镜**,就在这阴差阳错的猛烈一击下,骤然重现世间!

  而此刻,那玄衣人刚刚侧身避开弯刀,正处於旧力刚尽、新力未生之际,身体面对着那面突然显露的石镜。

  云薇那倾尽全力、饱含恨意的一击虽然落空,但她投掷的动作带动身体前冲了几步,也恰好处於一个能看到石镜的角度。

  於是——

  就在那面模糊却真实存在的古老石镜之中——

  云薇清晰地看到了……

  那个玄衣人……

  那张一直隐藏在银色面具之下的……

  **脸**!

  虽然模糊,虽然只是惊鸿一瞥!

  但那熟悉的眉眼轮廓,那冷硬的下颌线条,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

  即便只是一个侧影,即便模糊不清!

  也足以让云薇在一瞬间认出——

  那张脸……

  分明就是……

  **沈砚**!!!

  轰隆隆——!!!

  彷佛无数惊雷在同一时间在她脑海中炸开!炸得她魂飞魄散,炸得她天地颠倒!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怀疑、所有的挣扎与否定,在这一刻,被这面诡异重现的石镜,以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彻底证实!

  真的是他!

  从头到尾,都是他!

  那个冷漠残酷的沈砚!那个她恨之入骨的沈砚!那个伪装成银面人、一次次戏弄她、给她希望又将她推入深渊、甚至在她身上种下恶毒诅咒的沈砚!

  巨大的震惊、滔天的恨意、还有那无法言喻的、被彻底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屈辱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让她几乎窒息!

  而石镜中的沈砚(银面人),显然也通过石镜的反射,看到了身後云薇那张瞬间惨白、写满了无尽震惊与毁灭性恨意的脸(即使大部分被面具遮盖,那眼神也足以说明一切)!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猛地僵直了一瞬**。

  那是一种计画之外、猝不及防的暴露所带来的瞬间反应。

  就在他这极其细微的僵直瞬间——

  “咻——!”

  一支不知从哪个阴暗角落射出的、极其阴险毒辣的**冷箭**,如同毒蛇出洞,无声无息却快如闪电,直射向沈砚(银面人)的**咽喉**!

  时机抓得刁钻至极!正是他因意外暴露而心神震动、身体出现微小僵直的刹那!

  云薇看到了那支冷箭,她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放大!

  沈砚也通过石镜的反射看到了!

  他猛地扭身试图闪避!

  但终究慢了那电光石火的一丝!

  “噗——!”

  利刃切入皮肉的闷响,令人牙酸!

  那支冷箭,未能命中咽喉,却也未能被他完全避开,而是狠狠地、深深地**钉入了他的左侧肩胛**!位置极深,几乎透背而出!

  沈砚(银面人)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其沉闷痛苦的闷哼,身体被箭矢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前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

  他猛地抬手捂住伤处,鲜血瞬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染红了他玄色的衣袍,也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骤然抬头,目光不再是之前的从容深邃,而是锐利如鹰隼,扫向冷箭射来的方向,那眼神冰冷嗜血,充满了实质般的杀意!

  然而,那个方向只有残垣断壁和晃动的阴影,放冷箭者一击之後,早已隐匿无踪。

  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瞬间!

  从云薇掷刀,到石镜显现,到身份暴露,再到冷箭袭来,沈砚中箭……不过是两三次呼吸的时间!

  云薇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处理这接踵而至的、过於激烈的变故。

  她看着沈砚肩胛处那支颤动的箭矢,看着那不断涌出的、刺目的鲜血,看着他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和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

  她的右手臂,那恶毒的诅咒血纹似乎因为她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变得更加灼热、疼痛,疯狂地向她的心口钻去!

  恨他吗?

  恨!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希望他死吗?

  是的!无比希望!

  可为什麽……当真正看到他受伤溅血、如此狼狈痛苦的模样时……她的心脏……也会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不输於诅咒之痛的痉挛?

  为什麽?!

  就在她心神剧震、茫然失措之际——

  中箭的沈砚猛地转过身,看向她。

  银质面具遮盖了他的表情,但那双透过面具的眼眸,却在火把晃动的光线下,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那里面……没有被背叛的愤怒,没有计划被打乱的焦躁,甚至没有多少痛楚……反而有一种极其复杂的、云薇完全看不懂的……**如释重负**?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能将人溺毙的……**痛苦与悲凉**?

  他看着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彷佛穿透了所有仇恨与误解,穿透了时间与空间,沉重得让云薇几乎无法呼吸。

  然後,他做了一个让云薇完全无法理解的动作。

  他没有去处理伤口,没有去追杀放冷箭者,甚至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只是猛地抬手,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握住了肩上那支箭矢的箭杆,然後,狠狠一咬牙!

  “咔嚓”一声脆响!

  他竟然……**生生将那支射入极深的箭矢,从中间折断了**!

  断箭被他随手扔在地上,带出更多的鲜血。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身形一晃,快如鬼魅般朝着与云薇相反的方向、那片更深的黑暗废墟之中,疾掠而去!

  甚至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

  只留下地上那摊触目惊心的血迹,和那截被他亲手折断的、染血的断箭。

  以及,彻底呆立在原地、脑海中惊涛骇浪、右臂诅咒灼痛、心脏却也莫名绞痛的云薇。

  还有一—

  那面模糊的石镜中,依旧残留着的、他方才中箭时踉跄的、染血的侧影……

  远处,马蹄声和追兵的声音再次逼近。

  孩子们还在洞穴里……

  云薇猛地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浑身冰冷,连灵魂都在颤抖。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左手,摸向自己的脸颊。

  那冰冷的玄铁面具边缘,不知何时,早已是一片**湿凉**。

  **那是什麽?**

  **是汗?**

  **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