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逆向追踪:谁在监视监视者?-《沪上奕》

  清洁工眼中那道转瞬即逝的锐光,如同阴霾天幕中一道短暂的闪电,虽未带来雷声,却足以照亮黛心中那片被迷雾笼罩的战场。联系已然建立,尽管脆弱得如同雨中的蛛丝。她强压下立刻采取行动的冲动,深知在这种级别的暗战中,率先沉不住气的一方,往往意味着万劫不复。她需要等待对方的回应,更需要利用这宝贵的间隙,去验证一个至关重要的猜想——这位清洁工,究竟是谁的棋子?他的背后,是否隐藏着更深的图谋?

  《孙子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刻,她对清洁工几乎一无所知。被动等待等同于将自身命运交由未知。她必须主动出击,进行一场谨慎的“逆向追踪”,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勾勒出他的轮廓。这不仅是出于安全考量,更是为了评估这条潜在渠道的可靠性与价值。

  接下来的两天,黛化身成一个无形的幽灵,在黎明前最浓重的夜色掩护下,对清洁工展开了极其隐秘的跟踪与观察。她不再局限于仓库阁楼的固定视角,而是如同附骨之疽,远远缀在他例行路线的阴影里。她使用的并非传统的步步紧跟,而是一种更高级的“节点预判与交叉验证”法。

  她不再单纯跟踪“人”,而是追踪“人的行为对环境造成的细微改变”。她会提前抵达清洁工尚未到达的垃圾点,用微型粉笔在不起眼处留下特定记号,观察他经过后记号是否被无意中破坏或覆盖;她会记住某扇窗户的初始开合角度,看他路过时是否有隐晦的视线交流;她甚至会留意他垃圾车内物品堆叠的细微变化,试图从中解读出是否传递或接收了物品。

  这种观察需要近乎变态的耐心与对细节的偏执。晨风凛冽,灌入她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潜伏点的污垢与虫蚁考验着她的意志力。但黛的心神却如同淬火的钢丝,越绷越紧,也越发明亮。

  她首先排除了清洁工是敌方低级暗哨的可能性。他的路线过于固定,行为模式过于机械,缺乏特工应有的随机性与对环境主动扫描的警觉。他甚至会真的将一些路人丢弃的废纸烂菜叶装上车,这种“入戏”的深度,不像短期伪装。

  然而,她也发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异常。

  第二天清晨,清洁工在清理距离研究所约一百五十米的一个公共垃圾桶时,动作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凝滞。他的手指在桶内壁某处似乎多停留了半秒,然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黛在他离开后,冒险上前检查,在那个位置,她嗅到了一丝极其淡薄的、与周围腐败气味格格不入的、甜腻中带着辛辣的异样香气。那是某种高档日本香菸的味道,绝非一个底层清洁工所能消费。

  1. 巧合:某个路过的日本军官或职员丢弃的烟头。但气味如此新鲜集中,不像被垃圾混杂过的样子。

  2. 清洁工自身习惯:可能性极低,其衣着、体态、所用物品均显示其经济窘迫。

  3. 联络信号:这是最危险的推测。意味着清洁工可能在为另一方势力服务(很可能是日方),他在这里接收或留下了某种视觉或触觉信号,而香烟气味是联络者或他本人无意中残留的。

  4. 反向标记:他发现了黛的监视,故意留下的警告或误导信息?

  这个发现让黛脊背发凉。她按兵不动,继续观察。在清洁工结束工作,推车返回位于虹口边缘一片破败棚户区的家中后,黛并未离开。她选择了一个能俯瞰其简陋居所的高点,进行长时间潜伏。

  枯燥的等待持续了大半天。下午三时左右,一个穿着半旧西装、提着公文包、看似普通公司职员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了棚户区狭窄的巷口。他并未进入清洁工的家,甚至没有朝那个方向多看几眼,只是站在巷口,仿佛在等人。然而,在他看似随意地掏出怀表看时间时,手指在表盖上极快地、有节奏地敲击了数下。

  几乎同时,清洁工那扇一直紧闭的破木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开了一道缝隙,旋即又关上。没有人员进出,只有这声微响,如同一个无声的回应。

  黛的心脏骤然收缩。暗号对接!这个“公司职员”才是清洁工真正的上线!而他使用怀表敲击的动作,其节奏感与隐蔽性,绝非普通黑市贩子或帮派成员所能拥有,带着浓重的职业情报人员特征。结合之前发现的日本香烟线索,一个最糟糕的推论浮出水面:这名清洁工,极可能是日本特务机关安插的一枚深层棋子!他伪装成底层劳动者,长期监视“东亚海事研究所”及其周边,其目的,或许是为了防范外部渗透,或许是为了监控研究所内部可能存在的“异常”,甚至……他可能也发现了徐文祖试图通过他传递信息的企图,并将计就计!

  自己清晨在那雨巷中的试探,很可能非但没有找到盟友,反而是在恶魔的耳边,敲响了暴露的警钟!那句关于“鸽子”的暗语,无异于直接向敌人宣告:营救者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通道!

  一股冰冷的后怕混合着强烈的自我谴责,瞬间淹没了她。她犯了一个可能致命的错误——在未完全确认对方身份前,就贸然发出了识别信号!

  此刻,那个“公司职员”已经离开。清洁工的住所恢复了死寂。但黛知道,风暴已经因她的冒进而被引动。敌人很可能已经张网以待,等待着她这条自以为聪明的鱼再次触碰那条伪装成救命绳索的钓线。

  她立刻放弃了所有原定的后续接触计划,以最快的速度、最隐蔽的路线撤离了观察点。大脑飞速运转,评估着损失:身份可能暴露,安全屋可能不再安全,营救徐文祖的难度呈指数级上升。

  挫败感像沉重的铅块压在心头。她回想起老掌柜“慎防水下有鳄”的警告,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敌人的狡猾与布局的深度。这片水域下的“鳄鱼”,不仅仅在研究所内,更潜伏在周围最不起眼的角落。《红楼梦》中有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此刻,这句谶语如同鞭子抽打着她的神经。

  然而,多年的训练让她迅速从情绪的泥沼中挣脱。失败已成定局,懊悔无济于事。重要的是如何利用这次失败的侦察所获取的负面情报来扭转局面。

  既然清洁工是日方的人,那么他传递出的关于徐文祖位置的信息(↑○井),就极可能是一个陷阱。目的就是引诱她前往那个“上层带格栅的窗户房间”。那里等待她的,绝不会是徐文祖,而是天罗地网。

  但反过来想,这是否也印证了徐文祖确实被关押在研究所内?敌人需要用一个真实存在的位置作为诱饵,才能增加可信度。而且,敌人如此大费周章地布设外围暗哨并设置陷阱,恰恰说明他们非常重视“信鸽”,并且对潜在的营救行动深感忌惮。

  这场“逆向追踪”看似失败了,却让她窥见了敌人防御体系的一个关键节点。监视者本身,也成为了被监视的目标。她现在知道了有一条毒蛇潜伏在草丛中,这本身就是一种优势。她可以将计就计,利用这个已知的陷阱,来策划一场真正的行动。

  黛回到临时的藏身点,一种冰冷的镇定取代了之前的焦虑。她铺开纸张,开始重新规划。清洁工这条线不能再用了,但它已经完成了其最后的使命——作为一个残酷的警示,和一个反向的坐标参照。

  她望着窗外上海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锐利如初磨的刀锋。

  “既然你们布下了香饵,”她低声自语,仿佛在与看不见的对手对话,“那我只好……连钓竿一起夺过来了。”

  下一回合的较量,将在她知道陷阱位置的前提下展开。猎人与猎物的角色,或许该重新定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