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经济顾问团的蹊跷行程-《沪上奕》

  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清晨,上海在彻夜的恐慌后陷入一种精疲力尽的死寂。雨水洗过的街道空旷无人,连平日最早起的报童都失了踪影,唯有湿漉漉的柏油路面映照着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块巨大而无言的墓碑。法租界巡捕房的黑色巡逻车无声地滑过路口,车窗后是巡警们警惕而茫然的脸——他们接到了加倍巡逻的命令,却无人知晓这命令背后真正的风暴。

  总领事办公室内,阿尔贝·杜邦用一杯浓得像沥青的咖啡强压下喉咙里的苦涩。时间是他唯一的敌人,也是他唯一的武器。距离破译信息中预示的“四十八小时”窗口,已过去了将近十二个钟头。

  珍珠港的爆炸声,彻底重组了远东的权力棋局。上海,这座巨大的、不设防的国际都市,瞬间成为躺在日本战争机器刀锋下的肥肉。公共租界的英美势力已名存实亡,日军部队开进只是时间问题。而法租界,这块维希政府治下最后的、尴尬的“中立”飞地,其命运完全系于东京的一念之间,以及……像杜邦这样的人能否在绝境中撬动一丝微小的变数。

  勒克莱尔带着一身寒气推门而入,眼中血丝未退,但汇报条理清晰如常:“总领事,对皮埃尔公寓和办公室的二次排查已完成。没有发现与澳大利亚相关的书面材料或记录。但有一份被忽略的日程副本……”他递上一张薄纸,“……是关于下周抵达的一个‘法国远东经济顾问团’的接待流程初稿,由皮埃尔生前协助拟定。”

  杜邦眉头微蹙:“经济顾问团?维希派来的?在这个时间点?”

  “名义上是维希政府派遣,旨在‘评估战时经济环境,维持法属印度支那与上海之稳定贸易’。”勒克莱尔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但行程有一处蹊跷:顾问团预计停留五天,却特意安排了两天时间,参观位于租界边缘的第三号仓库——那个我们库存橡胶、锡锭等战略原料的地方。理由是‘考察大宗商品仓储物流’。”

  ·对维希政府而言:派遣顾问团是彰显其对海外领地管辖权的例行公事,或许也带有向日本示好的意味。

  ·对日本军方而言:这可能是一个完美的幌子,允许其“专家”以合法身份进入并窥探关键设施,甚至为“日晖计划”提供实时情报。

  ·对杜邦而言:任何非常规的、指向战略仓库的外部访问请求,都必须被视为最高嫌疑。

  ·对顾问团成员自身而言:他们可能只是官僚体系的棋子,对自身被利用的险境一无所知。

  ·对已死的皮埃尔而言:他或许早已察觉此行程的不妥,却来不及深入调查。

  一阵强烈的警觉如电流般击穿了杜邦的疲惫。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租界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标为“3号仓”的位置上。

  “考察仓储物流?”他冷声道,“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第四天,一群经济学家不去研究金融市场,却要冒着风险参观一个防守严密的原料仓库?勒克莱尔,这绝不寻常。”

  逻辑链条迅速在杜邦脑中成形:

  1.时机巧合性:顾问团抵达时间与“日晖”计划启动窗口高度重叠。

  2.目标针对性:行程直指战略仓库,与破译情报完全吻合。

  3.身份便利性:外交身份是绝佳的掩护,可合法接近目标,甚至麻痹守军。

  4.行动可能性:参观过程中,成员或其随行人员可轻易进行地形勘测、安保观察,甚至……放置某些东西。

  这个经济顾问团,俨然成了“日晖”计划可能佩戴的一副精致面具。公开的“视察”与暗中的“窥探”,正如上海此刻的表象——法理上的自治与实力上的沦陷——形成了一种尖锐而危险的象征。

  “勒克莱尔,”杜邦的声音低沉下来,“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写过:‘目的证明手段正当’。我们的对手深谙此道。他们利用一切可用的工具,哪怕工具本身并无恶意。”他顿了顿,“我们必须假设,这个顾问团,无论其成员是否知情,都已被利用,成为了‘日晖’的一环。”

  “我们不能拒绝访问,那会立刻暴露我们的警惕,促使他们采取更激烈的方案。”杜邦沉吟片刻,眼中闪过锐光,“我们要反向利用它。勒克莱尔,做两件事:第一,以总领事馆名义,正式回复并‘热烈欢迎’顾问团,并主动提出增派‘额外安保’,确保诸位法国同胞的绝对安全——让你最精干、最可靠的人穿上便衣,混入警卫队,贴身观察每一个成员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们对仓库哪些部分表现出‘异常兴趣’。”

  “第二,莫里斯在哪里?让他利用顾问团官方通讯的频道和呼号作为掩护,反向侦测是否有非法的、加密的短波信号试图混入其中进行通讯。他们要玩把戏,我们就给他们搭一个更‘完美’的舞台。”

  命令被迅速执行。领事馆内,秘书处开始草拟热情洋溢的欢迎电文;地下电讯室内,莫里斯调整着复杂的接收设备,如同一个耐心的猎人布下声音的陷阱;而在巡捕房的后间,勒克莱尔正在亲自挑选一支由便衣宪兵组成的“仪仗队”,他们的任务不是保护,而是监视与反制。

  整个领事馆仿佛一架突然被注入高压蒸汽的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沉默而高速地运转。和平时期的外交礼仪,此刻变成了战场上的战术动作。

  一小时后,莫里斯带来了初步发现。他的表情比平时更加凝重:“总领事,在顾问团预告的通讯频率附近,我们捕捉到一段极其短暂的、未经备案的加密信号发射。信号很弱,发射源应该就在租界内,但无法精确定位。它出现的时间,恰好在我们发出欢迎电文之后。”

  杜邦的心沉了下去。猜测被证实了。

  这个经济顾问团,果然是一个诱饵,一个陷阱,或者说,一把试图用天鹅绒包裹着刺入租界心脏的匕首。

  “继续监听,”杜邦命令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勒克莱尔,顾问团抵达时,我要你亲自去码头‘欢迎’。用你的眼睛,给我找出他们当中,谁的表情下藏着别的内容。”

  窗外的天空依旧阴沉。经济顾问团的蹊跷行程,不再是日程表上一个普通的备注,它已成了一场无声战争的前哨接触。杜邦意识到,他不仅要与时间赛跑,更要与一场精心编排、戴着友好面具的入侵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