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真君子-《奴籍之下》

  隋安儿和苏春意故意落在最后。苏春意望着前面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眼神有些恍惚,轻声对隋安儿说:

  “安儿,眼前这场景,是我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

  隋安儿闻言,侧头看向她。苏春意目光依旧望着前方,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万千的哽咽:

  “我自幼丧母,爹娶了后娘不久,就把我打发到绣楼当学徒。年纪稍大,便被作主卖入秦府为妾……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还能有爹娘姐妹在身边,这样热热闹闹地吃一顿饭。”

  她收回目光,看向隋安儿,眼中水光潋滟,却带着真挚的笑意,“安儿,谢谢你。”

  隋安儿心中动容,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佯装嗔怪道: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怎么又说谢?再说我可真要生气了!”

  苏春意见她拿自己早先的话来堵自己,不由得破涕为笑。隋安儿亲昵地挽起她的胳膊:

  “走啦,快跟上,别让他们等急了。”

  姐妹俩相视一笑,互相挽着手臂,一同走进了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山韵楼。

  而爨寨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兹莫和毕摩站在山坡上,脸色铁青地看着山下的田地。

  昔日里只会生长一季苞谷的土地,此刻在吉克的带领下,许多族人正弯腰在水田里精心伺候着绿油油的稻苗。

  那象征着新生与希望绿色,在他们二人眼中却无比刺眼。

  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大势已去。

  那个姓周的汉人农官,手段着实厉害,他竟直接让人将几袋白花花的大米拉到寨子中央的空地上,当众倒下,毫不吝啬地让所有族人亲眼看到、亲手摸到这就是两季稻能收获的实实在在的粮食。

  他高声告诉大家,只要种下这稻种,精心照料,爨寨的每一个人,以后都能吃上这香软的白米饭,再也无需顿顿啃那喇嗓子的苞谷饭了。

  吉克那小子就站在周农官身边,一字一句地将他的话翻译给所有族人听,眼神明亮,语气激昂。

  兹莫和毕摩原本还想给吉克扣上一个“勾结外族、背叛寨子”的罪名,趁机打压他。

  岂料那周农官早有准备,竟不慌不忙地请出了一卷盖有朱红大印的汉人皇帝圣旨。

  圣旨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向西南各族各寨广泛宣传并分发两季稻种,并详细说明了上税的数量,而且最后强调了一句,“绝不强制,全凭自愿”。

  然而,面对能吃饱吃好的巨大诱惑,又有哪个傻子会自愿放弃呢?

  更何况,族人很快得知,周边的鸩僚寨、哈尼寨等部族全都领了稻种开始耕种了,爨寨若是不种,将来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别人吃饱穿暖?

  在实实在在的温饱面前,那些关于“禁止与外族来往”的古老顾忌,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当晚,寨子里几位最为德高望重的老人便自发聚集起来,商议之后,当场拍板,种!必须种两季稻!

  兹莫和毕摩,反而成了最后才知道这个决定的人,他们所谓的权威,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吉克站在田埂上,看着兹莫和毕摩那难看至极的脸色,心中只觉得积郁的闷气一扫而空,畅快无比。

  他同时更是对周农官和孙知府充满了敬佩。若不是他们思虑周全,提前请来了这道圣旨,此事绝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他望着田间地头忙碌的族人身影,知道根本无需等到晚稻收获,只要夏末早稻丰收,金灿灿、白花花的稻谷堆满各家谷仓之时,便是兹莫和毕摩彻底失去人心之日。

  到那时,他就能将女儿阿依从石城接回爨寨来了。

  而此时的周农官,并未像去年在佤山指导时那样事事亲力亲为地下地劳作。

  他正忙着另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造水车。

  他发现,许多部族并不像佤山那样拥有得天独厚的梯田系统,他们的水田灌溉,几乎完全依靠最原始的人工肩挑手提,效率极其低下,也异常辛苦。

  于是,这位心系百姓的农官,带着他的几个随从,马不停蹄地走遍了所有领种两季稻的部族村寨。

  他仔细勘察每一处的地形、水源与田地的相对位置和高差。

  针对不同的情况,他设计并指导族人建造了不同形制的水车:

  田地与河流水塘距离不远、落差较小的,便造效率高的龙骨水车;

  田地明显高于水源的,便架设利用水流自然推动的筒车,或者需要人力、畜力牵引但提水高度更大的高转筒车;

  而对于那些只能依赖深井取水的地方,他又设计出了独特的井车。

  看着清澈的水流随着各式水车的转动,哗啦啦地流入干渴的田地,滋养着翠绿的稻苗,周农官站在田埂上,满是汗水和风尘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这一生,不求高官厚禄,不求青史留名,只求亲眼所见,天下百姓都能吃上饭,吃饱饭。

  因此,哪怕在京中被那些养尊处优的同僚嘲讽为“泥腿子官”、“田舍郎”,他也从不以为意,一笑置之。

  两季稻的禾苗在西南温暖的阳光和丰沛的雨露滋润下,在石城各部族的土地上蓬勃生长,连绵成一片望不到边的绿色海洋,微风拂过,稻浪翻滚,沙沙作响,仿佛吟唱着丰收的序曲。

  就在这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希望中,石城的官道上,这位带来了两季稻种、也带来了吃饱饭希望的周农官,和他来时一样。

  轻车简从,只带着寥寥几个随从和两辆满载着稻种的马车,悄无声息地赶往下一个需要他的地方。

  他的离去,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隆重的饯行,甚至没有告知秦阳、岩罕这些人。

  只有孙知府,带着一位师爷,静立在城门口的老树下,默默地目送着那道清瘦却坚韧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官道的尘土尽头。

  孙知府心中感慨万千,这世间,唯有此等不为名利、一心为民的真君子,方能泽被苍生,令人由衷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