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拆版尽头-《第七子,血字遗诏》

  血字遗诏在烛影里蜷成灰烬,像一条死去的赤龙。

  第七子把最后一枚拆版推回原位,石壁发出“咔”的一声——不是机括,倒像心跳。

  那心跳从他掌下传来,又仿佛从自己胸腔里消失。

  遗诏上八个字“拆版尽头,封空”已化作飞灰,却在他视网膜上烙得更深:

  ——封的不是空,是“空”里那个还没被生出的“有”。

  石壁之后并无暗室,只有一面铜镜,镜面却被凿出七孔,状若北斗。

  第七子抬眼,看见镜里映出七张脸:

  幼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尸、枯骨。

  每一张都在同一根时间轴上奔跑,奔向镜外,奔向此刻的他。

  镜面忽然渗出七滴血,顺着孔窍淌成一道极细的血线,落在地上,竟拼成一枚“第”字。

  ——父皇的“第”,还是“第七”的“第”?

  他伸手去擦,指尖却穿过血字,触到冰凉的地面。

  原来血是冷的,原来字是空的。

  空里有人说话,声音像父皇,又像自己:

  “朕封你为‘空’,你便不再是子,而是容器。

  容器无姓,无名,无骨肉,唯可盛‘未来’。

  今以七世之寿,换一朝之隙,

  隙中可藏逆鳞,可藏亡国,也可藏——

  ‘第八子’。”

  第七子骤然醒悟:

  所谓七子,从来只是祭品,

  拆版七重,拆的不是石,是“七”这个数字本身。

  当“七”被拆尽,“八”便从缺口里诞生——

  那将是未被记录的皇嗣,

  不被宗室承认,却握有遗诏最后一粒真实。

  铜镜七孔同时涌出风,像七只看不见的手,把他往镜里拖。

  他却不退,反而踏前一步,让镜沿抵住胸口。

  “若我即容器,”他低声道,“便由我来决定盛放何物。”

  话音落,他并指如刀,刺入自己咽喉,血喷在镜面上,填满七孔。

  铜镜发出一声婴儿啼哭般的裂响,

  整面镜竟似被血孕养,渐渐软化,化作一张薄薄的胎膜。

  胎膜后,有人轻轻回踢一脚。

  第七子用最后一口气,把胎膜撕开。

  裂口处,一只带着血胎的小手伸出来,

  指间握着那枚早已化作灰烬的“血字遗诏”——

  却不再是纸,而是一截鲜活的舌头。

  小手把舌头按进第七子空洞的喉管,

  血止住,声音却回来了,

  却不再是他的声音,

  而是“第八子”借他之口,说出此生第一句人言:

  “兄长,

  你拆版已尽,

  接下来,

  轮到我拆你了。”

  第七子微笑,

  任由那只手把自己一点点折成折页,

  塞进“空”里。

  石壁合拢,

  铜镜复原,

  地上只剩一枚“七”字的血痕,

  被风一吹,

  也变成了“八”。

  拆版尽头,

  空已封,

  封的是第七子,

  生出的是第八子。

  而遗诏,

  终于真正写完——

  用兄长的骨血,

  做弟弟的笔。

  147章·第八子·逆舌为印

  血胎落地时,整座禁城忽然“少”了一响。

  不是更鼓,不是更漏,是更“心”——

  所有睡着的人,在同一瞬被抽走半拍心跳;

  所有醒着的人,同时忘记自己姓什么。

  史官后来说,那是“国姓”被偷走了一画,

  从此“旻”字少了一撇,成了“旲”,

  像被谁咬下一口,

  咬口的人,就藏在襁褓里。

  第八子不哭。

  他睁眼,看见的第一件东西是“黑夜”,

  第二件是“黑夜”里悬着的一枚玉玺。

  玉玺用头发丝吊着,

  头发的另一端,系在一只灰白的耳朵——

  第七子的耳朵,

  此时只剩一片薄如蝉翼的软骨,

  却还在渗血,

  血滴在婴孩眉心,

  像给他点了一颗朱砂痣,

  痣里却隐约刻着“篡”字篆体。

  婴孩伸手,

  指尖刚碰到玉玺,

  头发便断了,

  玉玺落在他肚皮上,

  “咔”一声,

  裂成两半,

  裂口处爬出一只极小的银蚕,

  背生双翼,

  翼上纹路是缩小版的江山舆图。

  银蚕振翅,

  沿着婴孩的肚脐钻进去,

  一路在皮下游走,

  把舆图纹在他腹内,

  仿佛只要剖开他,

  就能取出一张新鲜的大昊疆域。

  做完这一切,

  婴孩才张嘴,

  发出第一声啼哭——

  却不是声音,

  而是一阵“风”。

  风从喉底涌出,

  带着铁锈味,

  掠过寝殿,

  把灯焰吹成固态,

  像七枝琥珀色的冰棱;

  掠过檐角,

  把铜铃吹成纸薄片,

  风一过,

  铃便碎成雪片般的铜屑;

  掠过守夜太监的耳廓,

  把耳膜吹成一面小鼓,

  鼓面“咚”一声,

  竟敲出他七岁那年偷听到的秘密——

  “先帝弑父”。

  太监扑通跪倒,

  想捂住耳朵,

  却先一步抠出自己的眼,

  仿佛只要看不见,

  那秘密就追不上他。

  婴孩的风继续吹,

  吹出殿门,

  吹进御沟,

  沟水瞬间倒流,

  把昨夜溺死的宫女冲回岸边,

  女尸坐起,

  湿发里缠着半幅遗诏残丝,

  她张口,

  用泡胀的舌头说:

  “第八子,

  你偷的是国姓,

  欠我的是人命。”

  婴孩听风,

  转头,

  对着尸体笑。

  一笑之间,

  他长了一寸;

  再笑,

  又长一寸;

  三笑之后,

  已如三岁童。

  他爬下御榻,

  赤足踩在金砖上,

  每一步,

  砖缝里都钻出一根银白草,

  草尖顶着一粒血珠,

  像大地在替他数步。

  数到第七步,

  银草忽然一起弯腰,

  把血珠捧给他。

  他用手指蘸了,

  在墙上画门。

  门成,

  墙却未破,

  反而“凸”出一块,

  像有谁在另一侧推。

  推门的指甲刮墙声,

  正是第七子生前最惯用的暗号——

  三长两短,

  接着是血书“弟”字。

  婴孩退后一步,

  门轴发出吮吸声,

  整面墙被吸进缝隙,

  露出一条漆黑的走廊,

  廊顶悬着无数风干的舌头,

  像一排排倒挂的腊肉。

  每一根舌头都在说话,

  却只说一个字:

  “封”。

  声音叠在一起,

  竟成了“风”。

  原来第七子的舌头,

  被拆成了七十三片,

  每片被缝进不同的舌头里,

  如今一起开口,

  只为告诉弟弟:

  ——你封我为空,

  我封你为风;

  风无形,

  故能偷一切形。

  婴孩——如今该叫“第八子”——

  抬手,

  抓住最近的一根舌头。

  舌头立刻化作一条红线,

  缠住他手腕,

  往走廊深处拖。

  他也不抵抗,

  任由红线把自己拉进黑暗。

  黑暗尽头,

  是一口井,

  井口盖着一块铜版,

  版上刻着“史”字。

  红线正是从“史”字最后一捺里伸出,

  仿佛历史本身在钓他。

  第八子脚踏铜版,

  低头,

  看见井水里映出的不是自己,

  而是一卷尚未书写的《八朝实录》。

  卷首空着一行,

  等他填名。

  他伸手蘸舌血,

  正要落字,

  井水忽然上涨,

  一张人脸浮出——

  是史官的脸,

  却缺了舌,

  只剩一个黑窟窿。

  史官张口,

  窟窿里喷出墨汁,

  墨在空中凝成一行字:

  “欲填我史,

  先偿我舌。”

  第八子咧嘴,

  露出两排细若米粟的牙,

  牙缝间竟嵌着无数缩小版的“国姓”。

  他咬破舌尖,

  把血喷向史官。

  血珠在空中化作七十三根舌针,

  每一根都绣着“第七子”的遗言。

  舌针扎进史官黑洞,

  发出一声极轻的“叮”,

  像印章盖在绸缎上。

  史官的脸随即溃散,

  化作一张空白册页,

  飘然落在第八子掌心。

  册页正面,

  是第七子最后的模样——

  被拆成七十三片的唇,

  仍在翕动,

  却只剩一句:

  “弟,

  替我活下去,

  也替我死。”

  册页背面,

  却是一片朱红印泥,

  印泥里浮出八枚蝌蚪文:

  “逆舌为印,

  偷天为玺。”

  第八子合上册页,

  把它按在自己胸口。

  胸口立刻陷出一个凹印,

  形状正是那裂成两半的玉玺。

  凹印里,

  银蚕探出头,

  吐丝把册页缝进他心脏,

  每一针,

  都替他记一次心跳。

  心跳声传出,

  竟与更鼓同步,

  却又比更鼓快半拍——

  那是偷来的半拍国姓,

  如今成了他的命。

  走廊开始崩塌,

  舌头一根根熄灭,

  像被无形之手掐断的烛芯。

  第八子转身,

  赤足奔向出口,

  每一步,

  脚下都生出一朵银白草,

  草心托着一粒血珠,

  珠里映出不同的未来——

  有的未来,

  他坐在龙椅上,

  脚下跪着没有脸的百官;

  有的未来,

  他被缚在史官笔端,

  被写成“戾婴”;

  有的未来,

  他只是一阵风,

  吹过即散。

  他只看一眼,

  便把每一朵银草连根拔起,

  塞进自己肚脐。

  肚脐立刻裂开,

  像第二张嘴,

  把无数未来囫囵吞下。

  吃饱的瞬间,

  他身形再长,

  已如七岁童,

  眉眼间隐约带着第七子的轮廓,

  却更锋利,

  像一柄刚出鞘的软剑,

  剑尖还滴着未冷的胎血。

  出口处,

  天已微亮,

  却亮得异常——

  太阳是方的,

  像一块被裁齐的玺印,

  高悬在禁城之上,

  把每一道影子都压成薄片。

  第八子站在晨光里,

  仰头,

  对着方日伸出舌头。

  舌头竟也变成方形,

  舌尖托着那半颗朱砂痣,

  痣里“篡”字一闪,

  把方日的一角啃下一口。

  天空立刻露出黑洞,

  黑洞里落下无数玉玺碎片,

  每一片都镌刻着不同的年号,

  像一场迟到了七百年的雪。

  他伸手接一片,

  按在自己胸口凹印上。

  碎片与凹印严丝合缝,

  发出“咔嗒”一声——

  那是偷天换日的锁簧,

  也是历史翻页的脆响。

  锁簧响过,

  禁城所有门阙同时错位,

  把“东”改写成“西”,

  把“出”改写成“入”,

  把“第七子”改写成

  ——“未完”。

  第八子低头,

  对着胸口轻声说:

  “哥,

  你拆版已尽,

  我拆天才刚开始。

  从今天起,

  我不叫第八子,

  我叫——

  ‘缺’。”

  缺,

  是少了一口,

  也是多了一隙。

  缺口里,

  新的风正在酝酿,

  比遗诏更冷,

  比玉玺更沉,

  比历史更轻。

  而此刻,

  史官在偏殿醒来,

  发现自己舌根生出一颗新牙,

  牙面刻着小小的“八”。

  他提起笔,

  在《实录》空白的扉页上,

  颤抖着写下第一行:

  “缺朝元年,

  十月乙丑,

  逆舌为印,

  偷天为玺——

  帝生于禁城之隙,

  无父,

  无母,

  唯有一风,

  一玺,

  一缺。”

  笔落,

  墨迹未干,

  已化作一条银蚕,

  顺着窗棂爬出,

  爬向不知第几个黎明。

  禁城之上,

  方日继续缺角,

  像被谁悄悄咬下的饼。

  咬饼的人,

  站在阴影里,

  舌尖抵着缺处,

  轻声数:

  “一、二、三……

  七子已拆,

  八子已立,

  九子——

  尚在腹中。”

  书声随风,

  散入万户。

  有人梦中惊醒,

  摸到自己心脏少了一瓣,

  却说不清去了哪里。

  只有御沟里的水知道,

  那瓣心正沿着逆流,

  漂向第八子的肚脐,

  去换他下一次生长,

  去换他——

  下一次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