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你不能好起来-《荆棘中的常春藤》

  林野坐在茶室角落的藤椅上,窗外雨丝斜织,把玻璃染成一片模糊的灰。

  她盯着手机屏幕,指尖在触屏上滑动得几乎痉挛。

  未读私信还有两百多条,而新的消息仍在不断涌入,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潮汐。

  “林老师,我今晚会死。”

  “只有你能听懂我。”

  “你说过,痛苦不该被藏起来……可我现在藏不住了。”

  每一条都带着血淋淋的沉默。

  她不知道发信人是谁,也不确定这些话是求救还是告别,但她知道——如果她不回应,也许某个人真的会在某个角落熄灭。

  她点开语音输入,声音已经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你好,我在听。”

  “别怕,先告诉我你现在在哪。”

  “你不是一个人,好吗?”

  一句句说着,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她一边回,一边不自觉地抬手按住左胸口——那道银痕原本安静如月光,此刻却微微抽搐,像有根看不见的线在体内收紧。

  她没在意,只当是疲惫所致。

  可指甲缝里渗出的血丝早已悄悄晕在手机边缘,那是她无意识抠抓留下的痕迹,心口的皮肤早已破溃,只是她忘了疼。

  门被轻轻推开。

  江予安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袋药和热粥。

  他一眼就看见了她手腕上的血痕,眉头骤然收紧。

  他走过来,蹲下身,轻轻握住她的手。

  “林野。”

  她没抬头,还在点开下一条语音。

  “林野。”他加重了语气,把药放在桌上,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你已经回复了八十九条了。剩下的,可以明天再看。”

  “明天?”她终于抬眼,声音轻得像风,“可对他们来说,没有明天。”

  江予安沉默片刻,指腹擦过她指节上的血迹:“你不是神。”

  她笑了,嘴角微扬,却毫无温度:“可他们说,我是他们唯一的光。”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心口一寒。

  那道银痕猛地抽搐,像是被什么从内部撕扯了一下,一缕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直冲后脑。

  她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本能地蜷缩。

  江予安立刻察觉不对,手掌覆上她胸口,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那片皮肤正在发烫。

  “你的金手指……又失控了。”

  “没事。”她咬牙,“只是共情太深,过一会儿就好。”

  他没信,眼神沉得像夜。

  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共情过载——这是“情绪寄生体”开始扎根的征兆。

  那些本不属于她的痛苦,正在试图在她体内安家。

  他扶她靠在椅背上,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小舟姐姐说得对,你不能再用文字去承接所有人的深渊。你不是容器,你是人。”

  林野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雨。

  她想起自己写《荆棘摇篮》时的初衷——不是为了被崇拜,不是为了成为谁的救世主,而是想告诉那个曾经蜷缩在医院角落的自己:有人听见你了。

  可现在,她听见的太多了。

  那天夜里,她睡得很浅。

  梦里,无数双手从地底伸出,苍白、冰冷,每一双都死死抓住她的脚踝。

  她们喊着她的名字,声音重叠成一片混沌的哭喊:“林老师……救我!”“别丢下我!”“你说过你会记得的!”

  她拼命往上爬,可身体越来越沉,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咬住,越咬越深。

  惊醒时,冷汗浸透睡衣。

  她喘着气坐起,手本能地抚向胸口——银痕裂开一道细缝,一滴墨黑色的液体缓缓渗出,落在床头纸上,竟自动延展成一行字:

  “别丢下我。”

  她盯着那行字,呼吸停滞。

  那不是她的笔迹。

  那是一个陌生女孩的字,清瘦、颤抖,带着某种执拗的依赖。

  她拿起纸,指尖发凉。

  第二天下午,小舟姐姐来了。

  她带来一盒矿物颜料,深蓝、赭石、铅灰,都是些沉甸甸的颜色。

  她把画布铺在桌上,轻轻推到林野面前。

  “试试画画,”她说,目光落在林野心口的位置,声音很轻,“别用文字回应所有人。文字是刀,画是呼吸。”

  林野犹豫片刻,蘸了点深蓝,笔尖落在画布上。

  她本想画一片海,可笔触却不受控制地游走,勾勒出一张脸——苍白的轮廓,空洞的眼睛,嘴角微微下垂,像是哭过很久。

  发丝凌乱地垂在耳边,右耳后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小舟姐姐站在她身后,忽然倒吸一口冷气。

  林野回头,看见她脸色煞白。

  “怎么了?”

  小舟姐姐盯着那张脸,声音发颤:“这张脸……我见过。”

  “在哪?”

  “在节目后台的监控画面里。”她顿了顿,嗓音压得极低,“那个黑影……就是她。”

  林野的手猛地一抖,画笔掉在地上。

  她低头看着画布上的脸,心跳如鼓。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拿起来,屏幕亮起——一条新私信。

  没有文字,只有一串未接语音的提示。

  发信时间:23:59。

  发送者未知。

  她点开用户主页,只有一行简介:

  “姐姐,你睡了吗?”

  而历史记录显示,这条消息,已连续发送三十七天。

  林野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发抖。

  那条私信像一根细针,刺进她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三十七天,分秒不差地出现在23:59,像一场无声的倒计时,又像某种仪式的开始。

  她点进那个账号,页面空荡得令人心悸。

  没有头像,没有动态,只有那一句重复的问候,和最后一张照片——幽暗的卧室,四壁贴满她小说《荆棘摇篮》的章节打印稿,字句被红笔圈画、涂抹、重组。

  墙中央,用粗粝的红色马克笔写着:“我们是一体的。”笔迹扭曲而虔诚,像是从血里捞出来的宣言。

  她猛地合上手机,指尖冰凉。

  拉黑?

  封号?

  可那股从心口蔓延上来的寒意告诉她:已经晚了。

  这不只是粉丝。这是寄生。

  她想起梦里那些抓住她脚踝的手,想起床头纸上自动浮现的墨字,想起画布上那张小舟姐姐认出的“黑影”脸——原来不是幻觉,是入侵。

  有人正通过她的文字、她的痛苦、她敞开的伤口,一寸寸爬进她的生命。

  手机突然震动。

  不是消息提示音,而是语音通话的接入声——自动播放。

  她没来得及拒绝,耳边便响起一个轻柔到近乎甜腻的声音,像月光下流淌的糖浆,却带着腐烂的底味:

  “你要是好起来……我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那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哭。

  “所以,你不能好起来,对吗?姐姐?”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野心口如遭重击。

  她闷哼一声,跌坐在椅中,左手死死按住胸口。

  银痕剧烈抽搐,皮肤下竟有细如发丝的黑线游走,像活物般在皮下蠕动,一路攀向锁骨。

  疼痛不是灼热,而是冰冷的撕裂感,仿佛有谁正从内部缝合她的血肉,用的是别人的记忆、别人的绝望。

  她咬牙撑起身子,踉跄冲进书房,打开电脑,指尖在键盘上颤抖如风中残叶。

  她新建文档,标题空白,只敲下一行字:

  “我不是你们的母亲,也不是救世主。”

  她按下发送,发到“创伤记忆档案馆”的内部工作群。

  那是她亲手建立的心理互助小组,初衷是让伤痕彼此照亮,可如今,她开始怀疑——究竟是谁在照亮谁?

  还是说,她们只是在她身上,点燃了自己的灰烬?

  屏幕刚暗下去,新消息弹出。

  唐薇。

  “有个粉丝剪辑了‘林野黑影事件’,标题是《她替我们活着,所以不能痊愈》。”

  林野点开链接。

  视频封面是她签售会上低头写字的侧脸,眼神空茫,心口处被后期加上了一道发光的荆棘纹身。

  背景音乐是童声哼唱的《摇篮曲》,调子被拉得极慢,扭曲成哀乐般的低鸣。

  评论区早已沦陷。

  “她必须痛,否则我们就不被看见了。”

  “她好了,我们的苦就没人记得了。”

  “她是我们的容器,不能倒。”

  “她不是人,她是灯。”

  林野盯着那些字,呼吸渐渐停滞。

  她忽然明白——她的痛苦,早已不再是她自己的。

  它被解构、被消费、被供奉。

  她不是作家,她是祭品。

  而那些她曾以为在拯救的人,正跪在看不见的角落,以她的溃烂为香火。

  她缓缓抬头,望向墙上那幅未完成的画——那张苍白的脸,右耳后的疤痕,空洞的眼睛。

  她不知道范晓芸是谁

  而最可怕的是——

  她竟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一丝被需要的暖意。

  这念头让她浑身发冷。

  她关掉电脑,走到玄关,从鞋柜最深处摸出一本空白的硬皮笔记本。

  封皮是哑光黑,像夜的皮肤。

  她翻开第一页,笔尖悬停,迟迟未落。

  窗外,雨又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