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我教我妈用橡皮擦-《荆棘中的常春藤》

  社区工作坊定在十五号上午九点。

  林野提前三天就开始往活动教室搬东西,纸箱里装着一摞特制纸张——米白底色,摸上去比普通信纸厚些,背面泛着珍珠光泽的显影层。

  她蹲在地上拆封时,江予安抱着投影仪从门口进来,镜头盖还挂在脖子上晃:“需要帮忙贴桌签吗?”

  “第三排中间留个空位。”林野头也不抬,指尖划过纸张边缘,“我妈坐那里。”

  江予安的动作顿了顿。

  他知道周慧敏最近总在社区花园转悠,手里攥着皱巴巴的报纸,见人就问“今天几号”,但真要坐在三十个家长中间,看孩子们写“最怕被骂的事”……他把桌签轻轻放在指定位置,金属夹子压出细响:“我调了微距镜头。”

  林野抬头,看见他眼底的郑重,突然笑了:“拍她手抖就行。”

  活动当天的阳光很好,透过教室窗户斜斜切进来,在白板上投下菱形光斑。

  林野站在台前,掌心沁着薄汗。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橡皮——是周慧敏从前放在她铅笔盒里的那种,绿色长方体,边角磨得发圆。

  “各位家长,孩子们。”她清了清嗓子,“今天我们用一种特别的纸。”她举起一张纸对着光,显影层泛出淡蓝,“擦去的字不会消失,会变成影子。就像——”她顿了顿,“有些话,说了又收回,可孩子记得。”

  台下响起零星的咳嗽声。

  林野低头在纸上写下“我考砸了”,墨迹晕开一点,像块小乌云。

  她拿起橡皮,很慢很慢地来回擦,动作轻得像在哄谁睡觉。

  字迹淡了,却仍能看出“考砸”两个字的轮廓,像被水浸过的旧照片。

  掌声响起时,她的余光扫到第一排。

  周慧敏正攥着扶手,指节发白,额角的碎发沾着薄汗,胸口剧烈起伏,像被人掐住了喉咙。

  林野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和她十六岁月考数学89分时,母亲在家长会后拽着她胳膊往家走的模样太像了,当时周慧敏也是这样,呼吸急促得像台破风箱。

  “接下来,孩子们可以写任何‘最怕被骂的事’。”林野提高声音,刻意让尾音带点轻快,“家长们只看,不说话,好吗?”

  孩子们呼啦一下围到桌前,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林野绕着桌子走,听见“我偷了钱”“我讨厌弟弟”“我把作业撕了”……她经过周慧敏身边时,闻到熟悉的风油精味——母亲总在焦虑时抹太阳穴。

  果然,周慧敏的手指在膝盖上抽搐,像有根无形的线牵着,几次抬腕要够桌上的红笔,都被林野轻轻按住手背。

  “妈,”她弯腰,嘴唇几乎碰到母亲耳尖,“你小时候最怕什么?”

  周慧敏的手顿住了。

  直到教室后排传来一声轻呼。

  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纸,眼睛亮晶晶的:“姐姐,我写了‘我把妈妈的口红弄断了’!”

  林野转头的瞬间,听见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

  周慧敏已经站了起来,手里攥着刚才她演示用的橡皮,指腹压得橡皮边缘陷下去一道印。

  “妈!”林野快步走过去,握住那只发颤的手。

  橡皮硌得她掌心生疼,像握住块烧红的炭。

  周慧敏的指甲掐进她手腕,和二十年前揪着她耳朵骂“你这手是用来弹钢琴的,不是抓泥巴”时用的力道一模一样。

  “妈,”她放软声音,把橡皮从母亲手里抽出来,“这次,换你留着。”她拉着周慧敏在小女孩身边坐下,递过一支蓝笔,“在旁边写句话,好不好?”

  周慧敏盯着纸上的字,喉结动了动。

  蓝笔在指尖转了三圈,才慢慢落下去。

  “没...关...系。”三个字歪歪扭扭,“关”字的捺画拖得老长,像条小尾巴。

  林野拿过纸,举高让全场看见:“‘没关系’——这是我妈第一次,没说‘错’。”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阳光落进茶杯的声音。

  有人抽了抽鼻子,小女孩突然扑进周慧敏怀里,发顶蹭着老人的衣襟:“奶奶,我下次不弄断了。”周慧敏僵硬的脊背慢慢软下来,手悬在半空,最后轻轻拍了拍孩子后背。

  “现在,”林野又递上橡皮,“擦一半,留一半。”

  周慧敏捏着橡皮的手在抖。

  她对着“弄断了”三个字,擦一下,停住,再擦一下,像在试探冰面的厚度。

  终于,“弄断了”变成淡蓝的影子,纸上剩下“我把妈妈的口红”——像句说不出口的委屈,又像句没写完的抱歉。

  江予安的摄像机一直没停。

  林野后来看回放时,发现镜头里周慧敏擦字的手腕动作,和她十二岁被罚抄《小学生守则》时,笔尖在纸上划动的轨迹几乎重叠。

  只是这一次,施力的方向从“用力划掉错误”变成了“轻轻留住痕迹”。

  活动结束时,夕阳把窗户染成蜜色。

  孩子们举着自己的纸跑出去,家长们三三两两讨论着离开。

  周慧敏却留在教室里,坐在最后一排,面前堆着十几张纸。

  林野站在门口,看见她拿起一张写满“错”字的纸,橡皮在“错”字上慢慢移动,黑字淡成蓝影,最后变成一片空白。

  老人突然停住,从包里摸出支红笔——是林野小时候用的那种,笔帽上还粘着褪了色的贴纸。

  她在白纸中央写下“……乖。”,字迹比上午更歪,却多了几分软和。

  然后她把橡皮轻轻放在纸上,像放下把磨了半辈子的刀。

  林野没进去。

  她靠在门框上,摸出随身的日记本,钢笔尖在纸上洇开:“她用尺子量我的人生二十年,今天终于学会,有些痕迹,不必消灭,只需放下。”

  风从走廊尽头吹过来,吹得教室后方的老黑板轻轻摇晃。

  “吱呀”一声轻响,像句卡在喉咙里二十年的话,终于落了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林野掏出手机,社区工作群弹出条消息:“周阿姨今日活动记录已上传,请林老师抽空查阅。”她盯着屏幕上的提示,手指在“查阅”键上悬了悬,最终按下锁屏。

  夜色漫进来时,她看见周慧敏收拾好纸张,把橡皮小心放进布包,转身时被夕阳拉得老长的影子,像株终于舒展开的老树。

  三天后复查的日子,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