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象牙塔里的乡巴佬-《选调生的宦海生涯》

  这是我头一次踏上贵南省会的土地。

  贵南大学的门脸真叫一个气派,青灰色的门柱支着飞檐,活像头张着大嘴的怪兽,要把我这从唐洼子村钻出来的泥腿子吞下去。

  肩上扛着蛇皮袋,四周是鼎沸的人声、送行父母们殷切的叮嘱,像潮水一样,把我冲得有些晕头转向。

  我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脚上那双千层底布鞋,鞋帮还沾着村里的黄土,踩在光可鉴人的水磨石地面上,每一步都轻手轻脚,鞋底蹭着地面的声响都透着怯。

  “同学,报到这边!”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学姐凑过来,穿件碎花连衣裙,声音清脆。

  我挪着脚凑过去,递上那张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

  她指尖夹着支圆珠笔,飞快地扫了一眼:

  “动物科学学院,96级新生,林涛是吧?先交学费,再办理入住。”

  我赶紧掏出用手绢包着的500块钱。

  “喏,钥匙。”

  她把串钥匙塞我手里,“四号楼527,进门右拐直走到底,别走错咯。”

  钥匙在掌心凉丝丝的,还沾着点铁锈味。

  四号楼?远看着灰扑扑的,红砖墙被雨水浸得发暗,窗户玻璃缺了几块,用木板歪歪扭扭地钉着。

  楼道里一股子味儿涌过来,混着灰尘的呛、汗衫的酸,偏让我紧绷的肩膀莫名松了松。

  这味儿,跟家里柴火灶旁边堆杂物的棚子,有那么点异曲同工之妙,比校门口的桂花香实在多了。

  推开527的门,屋里摆着三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靠墙立着一张掉了漆的长条桌。

  靠窗的下铺已经坐了个人,白净脸皮,头发梳得溜光水滑,正跷着二郎腿,手里捏着个银光闪闪的小盒子(后来才知道那叫walkman),耳朵里塞着线,脑袋一点一点。

  见我进来,他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个模糊的音节,像没看见似的。

  我识趣地把蛇皮袋放在靠门那张光板床的下铺,铁架子床“嘎吱”一声呻吟,像是扛不住这分量。

  对面床铺一个黑瘦小个子,正吭哧吭哧地往上铺爬。

  他闻声转过头,露出一口白牙:“新来的?我叫陈朋,机电的!你哪个系?”

  “林涛,动科。”

  我闷声答,手还攥着蛇皮袋的带子。

  “动科?养牲口的?”门口那白净脸皮摘下一个耳塞,斜眼瞟过来,嘴角勾着点笑,说不清是好奇还是嘲弄。

  “我叫历华飞,法学院的。啧,你这铺位可算选着了,冬天灌风,夏天蒸笼,自求多福吧!”

  我没接话,默默打开蛇皮袋。

  陈朋麻溜地从上铺溜下来,伸手就帮我把被褥卷往上铺扔:“没事儿,哥们儿!睡上面宽敞!下面那床板,硌得慌!”

  我笑着应道:“没事,我这被褥厚,铺底下正合适,上铺爬上爬下的也不方便。”

  嘴上这么说,还是赶紧伸手把被褥卷接过来,铺在了下铺,又把娘塞给我的咸菜坛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底下最靠里的位置,生怕那股子腌菜味儿熏着别人。

  正蹲在地上摆坛子,门“哐当”一声被撞开。

  一个高个男生拉着行李箱堵在门口,箱子边角磨得发白,磕得门框掉了块墙皮。

  他穿件印着“沪上机床厂”的蓝色工装,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块月牙形的疤。

  “借过借过!”他嗓门跟安了扩音器似的,脚下的回力鞋在水磨石地上打滑。

  “机电系的赵磊!”他把箱子往空床铺边一撂。

  说着从工装口袋摸出包皱巴巴的大前门,烟盒角都磨圆了,递到我和陈朋跟前:

  “来一根?我哥在卷烟厂上班,这烟丝正经华南货,够劲儿。”

  我笑着回绝了,陈朋刚要伸手接,靠窗的历华飞把随身听按暂停,耳机线在指尖绕了个圈:“宿舍不让抽烟。”

  他下巴往门楣上的“禁止吸烟”标语抬了抬,白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还有,你那箱子别堵门,等会儿查寝的阿姨看见,量化分该扣了。”

  赵磊手顿在半空,嘿嘿笑了声把烟塞回去,手指挠了挠头:

  “法学院的吧?说话跟我姐似的,句句带章程。”他弯腰把箱子往床底塞。“我跟陈朋一个系,以后上课能搭伴儿,正好。”

  正说着,走廊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轻得像怕踩疼了地板。

  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贴着墙根挪进来,衬衫领口系得严严实实,连最下面一颗纽扣都扣着。他手里捏着本《拿破仑法典》,书皮用牛皮纸仔细包着。

  “抱歉,我来晚了。”

  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他把书放在长条桌最干净的一角,又从帆布包里掏出块格子桌布铺上去,“法学院,周明宇。”

  历华飞眼睛亮了下,从床沿滑下来,难得带了点热乎气:

  “我也是法学院的!你哪个班?”

  “民法一班。”

  周明宇说话时总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大半张脸,倒像是怕与人对视。

  这时门外又挤进来个矮胖的男生,怀里抱着个铁笼子,铁丝缝里露着团黄乎乎的毛。

  “让让让让!”

  他踮着脚往里挤,笼底垫的报纸蹭掉半张,露出里面吱吱叫的小鸡仔,嫩黄色的喙正啄着笼壁。

  “你们好啊,我是动科系的马壮!”

  我眼睛一下子亮了——总算见着同系的了。

  马壮穿件旧t恤,肚子把衣角顶得老高,从裤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翻到写着名字的那页:

  “林涛是吧?刚报名的时候,听说我们系有个青禾县的新生,没想到住一屋!我是河清县的,咱都是云州人,也算是老乡了!”

  “云州人啊?”我喉头滚动着,青禾土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变成生涩的普通话。

  我鼻子忽然有点酸,在这满是陌生的地方,能遇上同系又同乡的人,像在水里抓着了块浮木,先前那点拘谨和孤单,竟散了大半。

  马壮也不客气,挨着我蹲下来,指了指蛇皮袋里的番薯干:

  “这是家里带的?我娘也给我塞了不少南瓜干,回头咱换着吃。”

  他嗓门亮,说话时带着云州特有的调调,听着就亲。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铁架子床的栏杆上,泛着暖乎乎的光。

  我低头看了看床下的咸菜坛子,又看了看屋里这几个各有各样的人,忽然觉得,这灰扑扑的527宿舍,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或许这象牙塔里的日子,不会像我来时想的那样,只有“乡巴佬”的格格不入。

  至少此刻,那句“咱是老乡”,让我觉得,我这粒从唐洼子村来的砂砾,好像终于要在这儿落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