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岁考扬名-《被休后,她守着破院种田求生》

  腊月的风,像磨快的镰刀,刮过书院高耸的灰墙,发出呜呜的尖啸。墙内却是一片异样的燥热。岁考的榜单,用浓墨誊写在大红的宣纸上,高高张贴在明伦堂前的照壁上,刺目得让人不敢直视。穿着藏青长衫的学子们挤作一团,嗡嗡的议论声、或羡慕或嫉妒的低语、以及那极力压抑却仍泄出的几声短促轻笑,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裹得人透不过气。

  小树瘦小的身影裹在过于宽大的长衫里,像一根被风吹得摇晃的芦苇,被挤在人群外围。他枯黄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深陷的眼窝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紧张和一种近乎恐惧的期盼。手指死死抠着袖口粗糙的布料,指甲盖因用力而泛出死白。他不敢往前挤,只踮着脚,目光死死咬住那片晃动的红纸黑字,试图从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找到自己的。

  甲等……会有吗? 老夫子考前摸着他头说的那句“记性好,肯用功”……作数吗? 姐那本沾着血用赏钱换来的《农政全书》……没白费吗?

  心跳得如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突然,人群前方爆发出一阵更大的骚动! “甲等!甲等出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人群猛地向前一涌,又骤然分开一条缝隙。

  书院那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山长,缓步走了出来。他手中托着一方紫檀木盘,上面盖着明黄的绸缎。山长目光沉静地扫过鸦雀无声的人群,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揭开了那方绸缎。

  底下,是寥寥数本崭新的线装书,蓝布封面,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知识独有的沉静光泽。

  奖赏!岁考甲等的奖赏!

  山长清了清嗓子,苍老却清晰的声音如同古钟,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冻僵的空气里: “甲等头名……陈……” “甲等次名……赵……” ……

  每一个名字念出,都引来一阵压抑的惊呼或叹息。被念到名字的学子,脸上瞬间迸发出巨大的光彩,几乎是踉跄着上前,极其郑重地双手接过山长递来的书册,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

  名字一个个减少。 木盘上的书册一本本减少。 小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缠紧了他的喉咙。没有他……果然还是没有他……他这样贫寒的、靠姐姐纺纱卖菜才能送来读书的佃户之子,怎么可能……

  就在他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准备转身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热闹时——

  山长的声音顿了顿,目光似乎极其轻微地扫过了人群外围,那个几乎要缩进地缝里的瘦小身影。 然后,念出了最后一个名字。 “……李——树——!”

  李——树——! 两个字!清晰无比!

  小树猛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骤然睁大,瞳孔里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茫然!仿佛没听懂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周围所有的目光,惊诧的、探究的、复杂的,瞬间齐刷刷地钉在他身上!

  “还不上前!”旁边有好心的同窗推了他一把。

  小树如同梦游般,脚步虚浮地、几乎是跌撞着从分开的人群中穿过。他感觉不到地面的冰冷,听不到周围的窃窃私语,整个世界只剩下山长手中那最后一本书,和山长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

  他枯树皮般的小手极其颤抖地、在破旧的衣摆上狠狠擦了两下,才极其僵硬地、近乎惶恐地伸出,接过了那本沉重的、崭新的书册。

  触手冰凉!光滑!带着墨香和纸张特有的清气!与他那本被翻得卷边、沾着姐姐血污的《农政全书》截然不同!

  书皮的蓝色仿佛要灼伤他的眼睛。 封面中央,是四个端方凝重的楷体大字:

  本——草——图——鉴——!!!

  “望勤勉向学,日后悬壶济世,亦不负此道。”山长温和却简短地勉励了一句。

  小树什么都听不清了。他死死抱着那本《本草图鉴》,如同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如同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只有怀里那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无比真实。

  甲等!奖书!《本草图鉴》! 他要立刻告诉姐!立刻!

  他几乎是跑着冲出书院大门的,破旧的长衫下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冰冷的空气呛入肺管,带来针扎似的疼,他却浑然不觉。怀里的书被他用胳膊死死箍着,生怕掉了一角。

  一口气跑回河滩地那座低矮的土坯院,猛地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院门。

  李青禾正坐在院里那架沉默的脚踏纺车前,就着午后惨淡的天光,极其专注地捻着棉絮。溃烂的右手腕裹着厚厚的脏污布条,动作因他的闯入而微微一顿。

  “姐——!!!”小树的声音因狂奔和激动而劈裂变形,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狂喜!他几乎是扑到李青禾面前,极其粗暴地将怀里那本崭新的《本草图鉴》……塞——到——……李青禾沾满棉絮的……膝——上——!!!

  “考……考了甲等!书院……奖的!书!”他语无伦次,枯黄的小脸因极度兴奋而涨得通红,鼻翼剧烈翕动着,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近乎癫狂的光芒。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深陷的眼窝里那层沉寂瞬间被巨大的冲击撕裂!她极其缓慢地、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膝上那本崭新的、散发着陌生墨香的蓝皮书上。

  甲等? 奖书? 她的弟弟?这个她用血汗、用尊严、甚至用未知的债务硬生生推进书院的孩子?考了甲等?还得了一本……书?

  一股极其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鼻腔和眼眶,让她瞬间视线模糊。她枯槁的、沾着棉绒和污渍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抖着,抚上那光滑冰凉的封面。那触感,与她平日接触的泥土、棉絮、纺车、炭条……截然不同!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一个她拼尽全力也无法真正触摸的世界,此刻,却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砸落在她的膝头。

  小树激动得无以复加,他急需分享这巨大的喜悦,急需向姐姐证明这一切的价值。他极其慌乱地、近乎粗暴地……翻——开——了——……那——本——……崭——新——的——……书——册——!!!

  纸张哗啦作响。里面是工笔绘制的各种草药图形,旁边配着密密麻麻的注解。

  他的手指极其急切地、毫无目的地翻动着,目光飞速扫过那些陌生的图案和文字。突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

  目光死死钉在了一页插图之上!

  那图上画的,是几株枝叶形态奇特的植物,顶端结着膨大的、裂开硬壳、吐出蓬松白絮的果实!!!

  那图样……那白絮……分明是——!!!

  小树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因极度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声音陡然拔高到一个极其尖利的程度,几乎要刺破院子的寂静:

  “姐——!!!你快看!快看啊——!!!” 他枯树皮般的手指极其用力地……戳——在——……那——……书——页——上——!!! 指甲几乎要掐进纸张里! “棉——花——!!!” “书里……书里叫它——……” 他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图旁标注的那两个古奥的字眼: “白——叠——!!!”

  “书里叫‘白叠’——!!!”

  轰——!!! 如同九天惊雷,狠狠炸响在李青禾的耳畔!炸得她神魂俱震!!!

  她猛地俯身,深陷的眼窝几乎要贴到那书页上!目光死死钉在那幅工笔绘制的“白叠”图上,钉在旁边那两个墨黑凝重的字上!

  白叠? 她日日与之搏斗、为之流血汗、视若性命、却也恨其不争的棉花? 在这本代表着圣贤道理、代表着另一个高不可攀世界的书里……竟然……也有记载?! 而且……还有这样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古雅而陌生的名字?!

  一种极其荒谬、极其震撼、却又无比真实的感觉,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

  她终日匍匐在地,在泥土、鸟雀、虫害、赋税的重压下挣扎求存的物件……原来,早已被记录在册,被赋予了名称,被纳入了某种宏大的体系之中?!

  她枯槁的手指,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从书页上那冰冷的“白叠”二字,移向膝上……一——小——团——……尚——未——……纺——的、蓬——松——柔——软——的……棉——絮——!!!

  目光……在——……书——中——的——……“白——叠——”——……与——……手——中——的——……“棉——花”——……之——间——……疯——狂——地——……来——回——巡——睃——!!!

  仿佛……要——……在——……这——……二——者——……之——间——……找——到——……某——种——……神——秘——的……联——系——……或——……者——……证——明——……它——们——……确——是——……同——……一——……物——……件——!!!

  小树依旧处于极度亢奋之中,他指着那图下的文字,结结巴巴地试图解读:“姐……你看这里写……‘白叠子’……‘草棉’……‘高昌国’……‘纺织为布’……书里……书里啥都有!啥都记着呢!!”

  李青禾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膝头那本崭新的《本草图鉴》,书上那两个字“白叠”,还有手中这一小团真实的、带着她体温和血汗的棉花。

  原来……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摸索,所有的血与痛……并非全然盲目……并非绝无意义?! 它们……早已被某种更高的“道理”所知晓、所记录?! 只是她不知道,她不认得!

  识字……读书……原来……是……为了……这——个——?!!! 为了……弄——清——……自——己——……手——中——……沾——满——……泥——污——血——汗——的……活——计——……在——……这——……世——上——……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为了……给——……它——……找——到——……一——个——……名——字——……和——……位——置——?!

  巨大的震撼如同冰水混合着烈火,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她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死寂的冰层彻底崩裂,露出底下汹涌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惊涛骇浪!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激动的小树,望向院外那片荒芜的、沉默的棉田,望向更远处灰蒙蒙的天空。

  许久。 许久。

  那汹涌的浪潮才缓缓平息,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东西。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再次看向膝上的书,和手中的棉团。

  然后。 一个极其轻微、嘶哑、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声音,从她紧咬的牙关间,极其艰难地挤了出来,如同梦呓,又如同誓言:

  “……白……叠……子……?”

  塘埂方向。 寒风卷着枯草掠过。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在院外。 浑浊的目光…… 极其缓慢地…… 从……小树激动得放光的脸…… 移向……李青禾膝上那本崭新的《本草图鉴》和那团棉花…… 再移向……李青禾那剧烈震动后陷入死寂、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破壳而出的枯槁面容……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嘶哑、干涩、却仿佛凝聚了前所未有分量的声音…… 轻轻地…… 融入了呼啸的风中:

  “……名——……” 声音顿了顿,目光落在“白叠”二字上。 “……实——……” 再移向那团真实的棉花。 “……归——……” 下颌极其轻微地、却带着开天辟地般的沉重……向下一——点! “……踏——实——!”

  “名实归踏实——!!!”

  声音落下。 沈明远的身影久久未动。 唯有那本摊开的《本草图鉴》。 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 沉默地…… 见证着…… 一个……破——碎——……与——……重——塑——的——…… 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