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簪尽霜鬓-《被休后,她守着破院种田求生》

  风,裹挟着市集残留的喧嚣尘埃、劣质脂粉的甜腻余韵,还有……一丝窑洞前粪堆蒸腾的臊暖气息,狠狠抽打在李青禾枯槁的脸上。她一步一挪,踉跄在回河滩地的土路上。每一步,溃烂的脚掌碾过碎石,都牵扯着肩头撕裂的剧痛。可这痛,比起胸腔深处那被生生剜去的空洞,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市集那喧嚣的漩涡、摊主鄙夷的目光、“一升抵百斤粟”的冰冷魔咒……都已远去、模糊。唯有掌心那个灰扑扑、轻飘飘的小布袋,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灼烫着她溃烂的皮肉,也灼烫着她仅存的、滚烫的希望。布袋里,那几粒微小的、天价的棉种,是她用最后一点……属于“李青禾”这个人的……体面换来的。

  发髻散了。

  那根深埋的、黯淡的旧银簪,连同簪头那点残梅微光,连同几缕被粗暴扯断的灰白发丝,都永远留在了那个喧嚣、冰冷、充满恶意的角落。

  此刻,她枯槁的鬓发彻底失去了束缚,如同被暴风蹂躏过的枯草,灰白、散乱、油腻打结,被河滩地的寒风肆意吹拂、抽打,狼狈地贴在深陷的颧骨、沾满泥污和脓血的脖颈上。那曾经被银簪勉强维系的一丝属于女人的、属于过往的……痕迹,被彻底剥离,只留下一个刺眼的、象征着彻底沦落与巨大牺牲的……空荡。

  窑洞的破败轮廓在暮色中显现。石圈里,那三只鸡发出“咕咕”的、带着饥饿的鸣叫。窑洞深处,黢黑的灶膛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

  “姐……?”

  一个带着巨大惊惶和哭腔的、细弱声音,如同受惊的幼鸟,猛地刺破了窑洞死寂的空气!

  小树!

  那个蜷缩在冰冷灶膛边的瘦小身影,此刻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猛地弹了起来!枯黄的小脸上,那双因为长期惊恐而显得过大的眼睛,此刻瞪得如同铜铃,里面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巨大恐惧!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李青禾枯槁散乱的……鬓发上!

  “姐!你的……你的……”小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和巨大的悲痛而彻底变了调,细弱得如同蚊蚋,却带着撕裂般的尖锐!他枯瘦的小手颤抖着指向李青禾空荡散乱的发髻,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过去!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剥夺的冰冷,让他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终于,那积压的恐惧和悲痛如同溃堤的洪水,化作一声凄厉欲绝、带着血丝的哭喊,狠狠砸在窑洞冰冷的四壁上:

  “**娘的遗簪呢——?!**”

  “姐!**娘的遗簪哪去了啊——?!**”

  “娘的遗簪呢——?!”

  这声裹挟着滔天悲痛和巨大恐惧的哭喊,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李青禾用麻木和希望勉强构筑的薄壳!狠狠扎进了她胸腔深处那个刚刚被剜开的、血淋淋的空洞!

  “轰——!”

  巨大的轰鸣在她残破的颅腔内炸开!市集的喧嚣、棉种的灼烫、肩头的剧痛……所有的一切瞬间远去、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小树那张布满惊恐泪痕的小脸,只剩下那声撕心裂肺的“娘的遗簪”!

  娘……

  那个早已模糊在岁月尘埃里的、带着一丝温存气息的影子……

  那根簪……

  是娘留给她的……唯一的念想!是李家女儿最后一点……体面!是小树心中……关于“家”、关于“娘”……最后的、具象的……锚点!

  而现在……

  没了!

  被她亲手……换成了布袋里这几粒……冰冷的种子!

  巨大的酸楚混合着滔天的羞耻和一种被剥光示众的冰冷刺痛,如同汹涌的冰河,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想嘶吼!想辩解!想告诉小树那是为了活命!为了来年!为了……棉!可喉咙如同被滚烫的沙砾死死堵塞,只能发出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破舟,几乎要被这巨大的情感冲击彻底撕裂!

  小树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而蜷缩成一团,枯黄的小脸埋在膝盖里,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呜咽声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在死寂的窑洞里微弱却清晰地回荡:

  “呜……簪子……是娘的簪子……”

  “爹说……说那是娘……留给你……留给你……”

  “呜……姐……簪子……簪子没了……娘……娘……”

  每一个破碎的呜咽,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青禾冻僵的灵魂上!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死寂的空茫,在巨大的悲痛冲击下剧烈地波动、扭曲!滔天的泪水如同熔岩,在早已干涸的眼眶深处疯狂奔涌、灼烧!可她死死咬着干裂的下唇,枯槁的手指死死抠着掌心溃烂的创口,用剧痛强迫自己……不许哭!

  不能哭!

  哭了……就塌了!

  她一步一挪!踉跄着!如同背负着万钧重担!极其艰难地……挪到蜷缩哭泣的小树身边。

  窑洞内一片死寂。

  只有小树压抑的呜咽声。

  只有石圈里鸡只不安的“咕咕”声。

  只有寒风呜咽着掠过破窗洞的尖啸。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佝偻着,深弯下去,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她溃烂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沉重和一丝几乎要耗尽生命的温柔……抬了起来。

  那只手,沾满泥污、脓血、草屑和粪渣,粗糙、溃烂、散发着浓烈的苦痛气息。它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落在了小树那瘦骨嶙峋、因为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脊背上。

  触!

  掌心溃烂的创口接触到小树单薄破衣下冰凉的脊骨,传来一阵钻心的锐痛和……一种更深沉的、源自血脉的……酸楚。

  抚!

  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谨慎和巨大的疲惫……一下……又一下……

  小树压抑的呜咽声猛地一滞!小小的身体如同受惊般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枯黄的小脸上泪水纵横,沾满了灰尘,形成一道道肮脏的沟壑。那双惊恐、悲痛、茫然的大眼睛,死死地、带着巨大的不解和一丝微弱的祈求,望向李青禾深陷的、死寂的眼窝!

  李青禾布满血丝的眼睛迎上小树的目光。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剧烈波动、扭曲的空茫,在触及小树眼中那巨大的悲痛和茫然时,如同被投入了冰冷的深潭,一点点……沉淀下去。

  沉淀为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坚硬、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平静。

  干裂起皮、沾着泥污的嘴唇,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翕动着。

  一个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着枯骨的声音,裹挟着窑洞深处的死寂和布袋里棉种的冰冷,极其艰难地……从她堵塞着血沫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簪子……”

  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死物。”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沉淀的平静如同投入火堆的干柴,猛地……跳跃起一丝微弱却无比顽强的……决绝!

  “……活命……”

  她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扯!牵扯着干裂的唇皮,牵扯着深陷的颧骨,牵扯着散乱枯槁的鬓发!一个混合着巨大疲惫、无边酸楚、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近乎残忍的……清醒的……笑容,如同冻土深处被鲜血浇灌而出的荆棘……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顽强地……绽放在她沾满污秽的脸上!

  “……要紧。”

  “簪子死物,活命要紧。”

  这八个字,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泥土的腥气。

  如同八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小树悲痛的呜咽之河。

  小树小小的身体猛地僵住!

  泪水依旧挂在脏污的小脸上,那巨大的悲痛和茫然,在姐姐这嘶哑却无比清晰、带着铁锈般沉重份量的话语面前,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他小小的嘴巴微张着,似乎想哭,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盛满泪水的大眼睛里,巨大的悲痛如同退潮般缓缓褪去,留下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茫然和……一种被强行塞入的、无法理解的……巨大沉重。

  李青禾枯槁的手依旧极其轻柔地抚在小树冰冷的脊背上。

  那一下下的轻抚,如同最沉重的鼓点,敲打在小树懵懂的心田上。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跳跃的决绝光芒渐渐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如同脚下这片被苦难反复耕耘的土地般的……死寂的坚韧。

  她不再言语。

  枯槁的头颅极其缓慢地低下,深埋的视线掠过小树茫然的小脸,最终落在了自己溃烂的左手掌心里。

  那里,那个灰扑扑的棉种布袋,如同一个沉重的句点,也如同一个……微弱的起点。

  窑洞外,寒风呜咽。

  窑洞内,死寂如坟。

  唯有那只溃烂的手,一下又一下,极其轻微地、极其沉重地……抚摸着弟弟瘦骨嶙峋的背脊。

  也抚摸着……一个用银簪换来的、浸透了血泪与屈辱的……冰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