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家家有儿郎-《弱宋铁血郎》

  这本是刺桐城最丰饶的秋日。

  晌午时分,铁蹄踏碎三秋桂子,甲胄映红半城繁花。

  来自镇守司的一千余蒙古铁骑分作十三队,每队由一名百夫长率领,狠狠刺入纵横交错的街巷。

  锁子甲与皮甲摩擦出冷硬的铿锵,战马喷吐着白雾,蹄声如雷,震得青石路面隐隐发颤。

  早已被乱民与潜伏的畲汉军卒搅得疲于奔命的刺桐府署差役,正死守巷口苦候援军。

  闻听马蹄声近,人人面露狂喜,慌忙让出通道。

  为首那名蒙古百夫长却猛地勒马止步,扬臂喝止身后骑兵。

  他眯眼打量前方,街道上凌乱堆放着车轮、木杆,明显不利于骑兵冲锋。

  百夫长脸色一沉,反手一鞭抽在旁边一名府署差役身上,厉声呵斥他们上前清理。

  差役忍痛噤声,忙不迭带人搬开障碍。

  一路通畅,百夫长狞笑一声,一鞭抽在马臀,率众疾驰而出,直扑前方喧嚣处。

  然而五姓子弟好似早有默契,一见蒙古铁骑袭来,立即闪身躲入两旁早已敞开门户的民宅之中。

  百夫长眼见乱民要逃,猛夹马腹欲追,却冷不防战马前蹄一滑,差点将他掀下鞍来!

  身后几名骑兵收势不及,连人带马翻滚在地,惨叫声骤起。

  一名落马的骑兵伸手一撑,满手黏腻腥臭,是青石板上不知何时被泼满了污泥粪水,滑不留足。

  百夫长好不容易控住惊马,怒火冲天,挥刀咆哮:“尔等乱民,速速出来受死!若被擒获,定斩不饶……”

  话音未落,两侧小巷中突然闪出数道人影,扬手掷出一串点燃的炮仗!

  噼啪爆响炸裂街头,受惊的战马再度疯狂窜跳,骑兵队伍顿时大乱,人仰马翻之景不绝。

  百夫长气得目眦欲裂,挽弓怒喝:“预备!给我射穿这条街所有门窗!待会儿冲进去,格杀勿论!”

  就在此时,那些将五姓子弟藏入屋中的刺桐百姓,闻听外间动静,竟死死按住欲冲出去拼命的五姓儿郎。

  不知是赵宋官家尚存的消息点燃了久违的血性,是多年邻里不忍见其送死,还是昔日曾受五姓恩惠。

  无一户百姓放手容他们出门赴死。

  蒙古百夫长见阵脚稍稳,挥刀前指,正要下令冲锋雪耻……

  陡然间,头顶瓦片碎裂声大作!

  无数身手矫健的畲汉军卒竟从屋脊纵跃而起,朝着街道猛掷下粘稠的火油罐。

  陶罐碎溅,火油横流,蒙古骑兵阵中再度陷入一片恐慌。

  已有骑兵仓皇挽弓,向上急射,箭矢嗖嗖钉入檐梁之间。

  在这一阵慌乱过后,蒙古百夫长脸色阴沉无比,警惕的目光四处张望,谨防再次而来的突袭。

  片刻钟后,他抬起手臂,示意骑兵准备,手臂落下,马蹄飞扬再次响起。

  显然,先前的骚乱并未能遏制蒙古铁骑的凶悍,反而激起了他们更疯狂的杀意。

  一轮箭雨过后,蒙古百夫长厉声下令,骑兵纷纷抽刀下马,欲要挨家挨户屠戮清剿。

  可就在他们落马、正要闯入第一户民宅的刹那……

  巷中原本紧闭的房门,不知从哪一扇开始,猛地被推开了!

  紧接着,一扇、两扇、十扇……无数门扉洞开,如潮水般涌出成群的百姓!

  他们手持镰刀、锄头、扁担,甚至砖石瓦块,从前后两厢疯狂扑来!

  砖石如雨砸向蒙古骑兵,喊杀声顷刻炸裂长街!

  战马已失,弯刀虽利,却架不住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潮。

  蒙古弯刀与百姓手中粗陋却堪当武器的农具撞击声、怒吼声,交锋而上。

  其中伴随着“驱逐元虏,光复华夏!”的呐喊响彻巷陌,震彻人心。

  同样的场面,在各处街巷不断上演。

  平日执锄的手握紧了柴刀,惯于称货的臂抡起了门闩。

  少年攀上墙头掷出砖石,老者立于门后递出削尖的竹竿。

  他们并非训练有素的军人,迎向的是大元铁骑冰冷的弯刀。

  有人倒下,血浸透青石缝隙,却立刻有更多人从熟悉的门内冲出,嘶吼着扑向元军,以血肉之躯纠缠锋刃,以市井之言喝骂强权。

  炊烟与烽烟混杂,哭嚎与呐喊交织。

  没有号令,却同仇敌忾;未披甲胄,竟前仆后继。

  只因身后是家,是街坊,是再寻常不过的生活。

  那些倒在血泊之中布衣草履之躯,青石板记得这些温热的轨迹。

  蚁多善能吞象,纵使蒙古骑兵训练有素,一旦失去铁骑冲阵之利,陷入人潮战争的泥沼,也只能负隅顽战,拼死支撑。

  只待讲武巷的轻骑营援军,以及城防营左右翼大军的到来。

  而他们苦等的轻骑营援军,此刻正陷入另一场狼狈不堪的混乱之中!

  讲武巷口,几间早已堆满干柴火油、悬着“东家有喜”木牌的店铺,猛地窜起冲天烈焰!

  几乎同一时间,“哞……!!”

  几声痛苦而狂暴的牛吼撕裂长空!

  数头尾巴被点燃的疯牛,由五六个精壮汉子拼命驱赶,发狂般冲向讲武巷!

  它们直撞轻骑营大门,牛身两侧绑缚的钉耙尖木熊熊燃烧,犹如移动的火炬,一下将巷口堵死,更把元军设下的路障撞得七零八落!

  惊惶的尖叫、牛群的悲鸣、烈焰爆裂的噼啪、守门元兵气急败坏的呵斥……所有声音轰然炸开,交织成一片灼热的混沌!

  轻骑营大门刚被推开一隙,汹涌的火舌与疯狂冲撞的火牛就狠狠将准备前去支援的骑兵给重新堵了回去!

  而几乎同时,另一股狼烟已在城中升腾。

  前来驰援的元军城防营左右翼,那二千黑甲军,还是抵达了沸腾的城区。

  然而,刺桐城纵横交错的街巷,此刻成了吞噬兵力的巨口。

  大军无法整体展开,不得不分作十数股,每股百余人,在百夫长带领之下分别驰援各处激烈交战的巷弄。

  其中一股黑甲军,终于推进到一条尸骸狼藉的长街。

  残阳如血,将他们玄甲上的寒光染上一抹狰狞的赤色。

  他们步伐统一,甲叶铿锵,确实带来令人心悸的威压。

  长矛如林,指向前方那片由镰刀、锄头和燃烧着怒火的眼眸构成的壁垒。

  然而,与他们预想中轻易摧垮的场面不同,眼前的阵势令这些全身持甲的元兵也暗自心悸。

  窄巷深处,战马折蹄,箭矢罄尽。

  镇守司的蒙古铁骑终究未能等到援军,被人潮一层层缠裹、吞没。

  黑甲军百夫长抬手止住行进,阵中一片死寂,只听见铁甲下压抑的呼吸声。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大元最精锐的铁骑,竟被一群手持农具的百姓吞得骨血无存。

  巷口、窗后、屋脊之上,乃至每一扇洞开的门扉之后,都是人!

  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

  先前在此搏杀的数百青壮并未退却,反而有更多闻讯赶来的百姓正不断涌入这条窄巷。

  壮硕的渔夫提着剔骨刀、文弱的塾先生紧攥着顶门杠、妇人们合力抬着滚烫的粥锅……他们从四面八方,从每一条毛细血管般的小道涌来,迅速填补着每一处空隙。

  那百夫长眼见越来越多的蜂拥人潮,不再犹豫,挥刀前指,厉声喝令进攻。

  黑甲军士齐齐以刀拍盾,发出恐吓的轰鸣,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推进。

  但迎接他们的,不再是惊慌的溃散,而是一波更高过一波、如同海啸般的怒吼!

  “滚出刺桐!”

  “华夏之地,岂容鞑虏横行!”

  “为我爹报仇……!”

  砖石瓦块如雨点般从两侧高处砸下,叮当作响地敲打在铁甲上。

  虽然未能造成致命伤,却极大地阻碍了他们的推进,更添了几分烦躁。

  一名黑甲军士猛地刺出长矛,将对面的一个青年捅穿,但立刻就有三把锄头、一把鱼叉从不同的角度狠狠砸落下来,将他拖入愤怒的人潮!

  训练有素的军阵,在这狭窄的巷弄里,面对这完全不顾章法、只凭一股血勇前仆后继的人潮,竟显得有些滞涩。

  他们每推进一步,都要付出代价,而对面的人墙仿佛无穷无尽。

  夕阳的最后余晖,映照出的并非是一边倒的屠杀,而是一场惨烈而胶灼的绞杀战。

  冰冷的铁甲寒光,被更多温热的血气所笼罩。

  每一个倒下的刺桐百姓身后,都有十声怒吼响起,都有更多熟悉街坊的面孔从家里冲出来,接过染血的武器,填补上空缺。

  这一刻,刺桐城不再是地图上的一个名字,它是由无数户并肩而立的人家、无数条誓死不退的街巷共同铸就的血肉长城。

  家家有儿郎,今日注定户户皆缟素。

  亦要执刀立于门前,护我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