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公公在冰柜里-《半夜起床别开灯》

  公公走的那天,粥锅还温着。我和建军在外地的出租屋里收拾行李,手机听筒里传来婆婆的哭声,像被水泡过的破布在扯:"你爸......喝第三碗粥时呛着了......脸紫得像茄子......我捶不动啊......他那么胖......"她的指甲刮着听筒,"咔啦咔啦"响,像在挠棺材板。

  火车过隧道时,信号断成雪花。黑暗里,建军的手攥得我手腕生疼,指节发白如纸,勒出的红痕像道细麻绳。他爸五十八岁的生日刚过,视频里还举着腌菜坛子给我们看,玻璃罐里的芥菜泡在黄卤里,绿得发亮,坛口缠着圈蓝白格子布,边角磨得起毛——那是婆婆的陪嫁围裙改的。"等你们回来,就着新米熬的粥吃,"公公的声音隔着屏幕发闷,唾沫星子溅在镜头上,"比肉香。"

  老家的灵棚搭在院门口,黑布上的"奠"字被风扯得变形,像个咧开的嘴。棺材停在客厅中央,红漆擦得锃亮,照出人影,却总觉得那影子比实际的人多出半截,脚不沾地。婆婆坐在草席上,手里攥着块蓝白格子的擦碗布——那是公公生前用的,边角磨得起毛,上面还沾着点黄渍,像没擦干净的粥。她的指甲反复抠着布上的格子,把线都抠松了,露出里面的白棉絮,像骨头渣。

  "他总说我洗的碗有油星子,"婆婆的声音发飘,布角在她手里拧成麻花,"非要自己再擦一遍......那天早上,他擦完碗,突然说这布腥得很,像沾了血......"

  殡仪馆的冷柜拉开时,寒气裹着股怪味扑出来,像冰窖里混了咸菜卤,还带着点甜,像馊了的粥。公公躺在里面,嘴微微张着,嘴角凝着点白,像没咽下去的粥渣。他的手蜷着,拇指死死抠着食指第二关节,指甲缝里嵌着黑泥,不是院子里的黄土,是种发绿的淤黑,像腌菜坛底的泥。我盯着他的手腕,发现那串戴了三十年的玛瑙手串不见了,珠子红得像血,他总说能辟邪。

  "别碰。"穿蓝褂子的工作人员按住我的手,他的手套沾着霜,指尖压出五个白印,"冻硬了,强行掰会折。"他的目光扫过公公的手,突然皱起眉,"奇怪,一般人死后手都是松开的......"

  我的指尖还是蹭到了公公的手背,冰得刺骨,却又隐隐透着点麻,像有微弱的电流在皮肤下游走。建军突然拽开我,他的手抖得厉害,喉结上下滚动:"别瞎摸......"他的侧脸抽搐了一下,像被什么咬了口,"爸生前最讨厌别人碰他的手,说那是抓钱的手。"

  第二天烧纸时,风卷着纸灰往人眼睛里钻。我蹲在棺材侧后方烧纸钱,火苗舔着黄纸,发出"噼啪"的响,像谁在嚼脆骨。纸灰飞起来,落在棺材盖的红漆上,留下浅灰的印子,倒像有人用指甲轻轻刮过。供桌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中间那炷灭了,烟柱弯成个勾,缠着旁边的香往上爬,像条蛇。

  "咚。"

  一声闷响从棺材里滚出来,不高,却震得人耳膜发麻,棺材盖的红漆都颤了颤。我手里的纸钱"哗啦"散了一地,火苗顺着风窜上来,燎到我的裤脚,烫出个小洞,像被牙咬过。

  "咋了?"建军回头时,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他刚给吊唁的人磕完头,额头红得发亮。

  "没......"我的声音卡在嗓子眼,盯着棺材盖。红漆上有个圆印,比刚才的纸灰印深,像有人用指关节按过,边缘还沾着点白,像没擦净的粥。

  风突然停了,连黑布都垂在竹竿上不动。周围的哭丧声、说话声仿佛被掐断,世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就在这时,棺材里又响了,是"嗯——"的一声,拖得很长,像被人捂住嘴的闷哼,尾音还带着点颤,像老头喝多了打的嗝,却又比嗝更沉,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股咸菜味。

  我猛地站起来,腿肚子转筋,后腰撞在供桌的桌角上,疼得眼前发黑。抬眼望去,满院子的人都各忙各的:穿白孝服的晚辈在磕头,额头撞地的"砰砰"声像敲棺材;邻居们围着说宽心话,唾沫星子溅在彼此的孝布上;婆婆正给个戴白帽的老太太递孝布,嘴角扯出僵硬的笑,露出颗镶金的牙——那是公公前几年带她镶的,说"死了也得有颗金牙压惊"。

  没人听见。

  "建军!"我拽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皮肉里,血珠冒出来,"棺材里有声音!像爸在......在哼......"

  建军的脸"唰"地白了,飞快地瞟了眼棺材,又触电似的转回头,声音压得像蚊子哼:"你累疯了?白事先生说......说可能是尸气......"他的手在发抖,捏着的孝帽滑落在地,露出头顶的斑秃,和公公的一模一样。

  白事先生蹲在墙根抽旱烟,烟杆是根黑沉沉的木头,雕着看不懂的花纹,像盘着条蛇。他听见我们说话,抬起眼皮,烟锅里的火星在他眼窝的阴影里明灭。"尸气?"他嗤笑一声,露出颗黄牙,牙缝里塞着黑渣,"热胀冷缩是常理,但这声儿......得看谁能听见。"

  他磕了磕烟锅,烟灰落在青石板上,碎成齑粉。"满院子几十口人,就你听见了,"他的目光扫过我,像冰锥刮过皮肤,"这可不是啥福气。"他往我脚边吐了口痰,黄中带绿,"你公公死那天,是不是有人没给他磕头?"

  我心里一咯噔。昨天进门时,我确实没磕头,总觉得那棺材里的人不像公公,他的耳垂上有颗痣,可躺在冷柜里的那个没有。

  那天夜里,我缩在客房的床角,听着院子里的守夜人打盹的呼噜声,总觉得那呼噜里混着别的声音。是公公喝粥的"呼噜"声,喉咙里像卡着痰;是他被呛到时的"嗬嗬"声,肩膀一抽一抽的;还有棺材里那声拖长的"嗯",像条蛇,缠在我耳朵上,带着股馊粥味。

  凌晨三点,我突然坐起来。窗外的月光斜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棺材的影子——可棺材明明在客厅,怎么会映到客房的地上?那影子里,有个模糊的人形正慢慢坐起来,手往嘴边抬,像在抹粥渣,拇指死死抠着食指,和冷柜里的姿势一模一样。

  我死死咬住被子,尝到股铁锈味。被子上的花纹突然变得清晰,蓝白格子的,和公公的擦碗布一个样,布纹里好像嵌着什么东西,硬硬的,像指甲盖。

  第三天出殡,八个壮汉抬棺,起肩时突然"哎哟"一声,棺材猛地往下沉,压得扁担"咯吱"响,像要断了。"邪门了!"领头的壮汉龇牙咧嘴,额头上的青筋爆出来,"咋比石头还沉?昨儿个抬的时候还轻得很!"

  白事先生往棺材底撒了把糯米,米粒落地时发出"嗒嗒"的响,像有人在用指甲弹。"走!"他喝了一声,烟杆往地上一顿,八个壮汉竟真的稳稳抬起了棺材。我看见他往烟杆里塞了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像个"粥"字。

  我跟在后面,盯着棺材底。红漆缝里渗出点黑液,滴在青石板上,像稀释的咸菜卤,还没等落地就蒸发了,只留下浅灰的印子。路过厨房窗时,我看见窗台上的腌菜坛在晃,坛口的蓝白格子布被风吹得鼓起来,像有人在里面吹气。

  回公公家收拾遗物时,天已擦黑。客厅的供桌还没撤,香炉里的香燃到尽头,灰烬弯成个诡异的弧度,像只手在招手。婆婆去厨房烧开水,水壶"呜呜"的声里,我突然闻到股熟悉的味——是公公腌的芥菜,酸中带辣,混着点陈米的香,直冲脑门,比灵棚里的香还浓。

  冰箱关得严严实实,门把手上的蓝白格子布还在,只是不知何时被系成了死结,和公公蜷着的手一个样。我盯着冰箱,那味道越来越浓,像有人把整坛腌菜倒在了屋里,甚至能隐约听见"咕嘟"声,像卤汁在坛子里发酵,还夹杂着"吧嗒吧嗒"的嚼菜声。

  "妈,冰箱没关紧?"我喊出声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抖,尾音发颤,像被人掐着脖子。

  婆婆端着水壶出来,壶嘴冒着白汽,在她脸上蒸出层汗。"关紧了呀,"她走到冰箱前拽了拽把手,"咔哒"一声脆响,"你看......"她的手指在布结上绕了绕,突然"呀"地叫了一声,"这结......不是我系的!"

  可那味道没散,反而更冲了。我盯着冰箱门的缝隙,里面好像有光在晃,不是冰箱灯的白亮,是种昏黄,像傍晚厨房的灯。缝隙里还伸出点东西,绿莹莹的,像芥菜的叶子,沾着点黄,像粥。

  "建军!"我抓住刚走进来的建军,他手里捧着公公的遗像,玻璃框上沾着灰,照片里的公公正举着腌菜坛,笑得眼睛眯成条缝,"你闻见没?"

  建军吸了吸鼻子,眉头皱成疙瘩:"啥味?就咸菜呗,爸的咸菜放了十年,早入味了。"他把遗像摆在供桌上,突然打了个嗝,一股酸腐味扑过来,"你别说,还真有点饿了。"

  "不是!"我的指甲掐进他胳膊,血珠渗出来,"是从冰箱里飘出来的!现在是八点半......"

  公公总在晚上八点半开冰箱。他会先看新闻联播,到八点半准时起身,拖鞋在地板上"啪嗒啪嗒"响,打开冰箱拿出腌菜坛子,舀两勺芥菜,就着微波炉热的剩粥,"呼噜呼噜"喝得香。九点整放下碗,用蓝白格子布擦嘴,擦三遍,不多不少,然后睡觉,分秒不差。

  现在墙上的挂钟正指着八点三十五分。钟摆的"滴答"声里,好像混着喝粥的声音。

  冰箱突然"咔哒"响了一声,像是内部的冰裂了,又像有人在里面拧开了腌菜坛的盖子。那股酸辣味猛地浓了十倍,呛得我眼泪直流,喉咙里像卡着根芥菜梗。

  "我去看看。"建军放下遗像,伸手去解门把手上的蓝白格子布。那布系得很紧,他解了两下没解开,脸涨得通红,拇指死死抠着布结,和公公的手一模一样。

  "别碰!"我突然喊出声,脑子里闪过公公蜷着的手——他的拇指也是这样死死抠着食指,像在抓什么东西。

  建军没听,猛地拽了一下。布结"啪"地散开,与此同时,冰箱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道缝,冷气裹着股腥甜扑出来,不是咸菜味,是种生肉混着血的味,像杀猪时的味道。

  缝里有个黑影,蹲在里面,背对着我们,手里拿着个白瓷碗,正"呼噜呼噜"地喝着什么。碗沿沾着点绿,是芥菜,汤汁顺着碗底往下滴,在冰箱的隔板上积成小水洼,泛着油光。

  "爸?"建军的声音抖得不成调,腿一软差点跪下,膝盖在地板上磕出"咚"的一声,和棺材里的声音一模一样。

  黑影没回头,只是碗里的声音停了。过了几秒,它慢慢抬起手,往嘴里送了口什么,然后发出"吧嗒"声,像在嚼脆生生的腌菜,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蓝白格子的袖口上——那是公公常穿的那件的确良衬衫。

  婆婆突然尖叫起来,水壶"哐当"摔在地上,热水溅在她脚背上,烫出片红泡,她却像没知觉,只是指着冰箱门:"那碗......是他早上用的那只......摔在地上裂了道缝,我明明扔灶膛里烧了......"

  建军猛地关上门,后背抵着冰箱,胸口起伏得像风箱。"啥都没有......"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是光线问题......"他的手在冰箱门上摸索,突然摸到个凸起,低头一看,是颗玛瑙珠子,红得像血——是公公不见的那串手串上的。

  可冰箱门还在微微震动,里面传来"咚"的一声,像有人用碗底磕内壁,接着又是"嗯"的一声——和棺材里那声一模一样,带着股馊粥味,从门缝里挤出来,绕着我们的脚脖子转。

  第四天清晨,我被胳膊的刺痛惊醒。掀开袖子,胳膊肘内侧有片淤青,紫黑中透着青,五个指印清清楚楚,边缘带着点红,像指甲掐破了皮。那形状,和公公蜷着的手正好吻合,连拇指抠着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去庙里时,老和尚捻着佛珠的手突然停了。他盯着我的胳膊,又闭眼闻了闻,眉头拧成疙瘩:"腌菜坛的阴气,裹着未了的执念......他没咽下最后那口粥。"他从抽屉里拿出张黄纸,上面画着个碗,碗里插着根筷子,"他在等个人给他磕头,还得用这碗盛粥,让他喝完第三碗。"

  返程的火车上,建军靠着窗户打盹,嘴角挂着口水,像小孩。我盯着他的手,他的拇指正无意识地抠着食指关节,和冰柜里公公的手一模一样,指甲缝里隐隐透着点黑,像沾了泥。他突然咂咂嘴,嘟囔了句:"咸了......"

  夜里十一点,建军突然坐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瞳孔里映着站台的灯,像两个黑洞。"饿了,"他说,声音发闷,像含着东西,"想喝白粥,就着芥菜。"

  我的心沉到谷底。他从来不吃腌菜,说那股酸味恶心,每次公公喝粥,他都躲得远远的。

  回到出租屋的第一晚,我在厨房发现了个玻璃罐。里面装着芥菜,泡在黄卤里,绿得发亮——我们从没买过这东西。罐底沉着点黑泥,像公公指甲缝里的那种,还漂着颗玛瑙珠子,红得像血。

  更可怕的是冰箱。明明没插电,打开时却冒出白气,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白瓷碗,每个碗里都盛着半碗粥,上面浮着层绿毛,像发霉的芥菜。最上面的那个碗,裂了道缝,和婆婆说的那只一模一样。

  建军正站在冰箱前,手里捧着个碗,"呼噜呼噜"地喝着,嘴角沾着绿毛,像公公的粥渣。他转过头,冲我笑,牙齿缝里夹着点黄,像没嚼干净的腌菜:"你爸的手艺真不错......再盛一碗......"

  他的脸在冰箱的白汽里慢慢变了,变成公公的样子,嘴微微张着,嘴角凝着白粥渣,耳垂上没有痣。

  胳膊肘的淤青又开始疼,像有人正用指甲往里掐。我盯着冰箱深处,那里蹲着个黑影,背对着我,手里的碗沿沾着绿,正"吧嗒吧嗒"嚼着什么。冰箱壁上结着冰,冰里冻着串玛瑙手串,红得像血,珠子间缠着蓝白格子布,布上沾着点白,像粥渣。

  突然,它慢慢转过头。

  是公公的脸,却没有眼睛,黑洞洞的眼眶里渗出黄卤,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蓝白格子的擦碗布上。他张了张嘴,发出"嗯"的一声,悠长而沉闷,像从棺材深处传来,又像就在我耳边,带着股馊粥味。

  "第三碗......还没喝完......"

  我猛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腌菜坛。玻璃碎裂声里,黄卤混着芥菜淌出来,里面漂着半片指甲,绿得发黑——是公公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点白,像粥渣。

  现在,我总在夜里八点半准时醒。客厅里传来"咔哒"声,是冰箱门被打开了。接着是"呼噜呼噜"的喝粥声,"吧嗒吧嗒"的嚼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