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猫子叫七夜-《半夜起床别开灯》

  村西头的老槐树上,猫头鹰叫到第六夜时,树影已经歪得像口斜放的棺材。树身的裂纹里渗出些黏糊糊的汁液,黑褐色的,像陈年的血,顺着树干往下淌,在树根处积成小小的一滩,被夜风一吹,泛出腥甜的味。

  我蹲在姥姥家的门槛上,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玉米饼,饼渣掉在地上,引来几只潮虫,正顺着门槛的缝往里钻。西院舅妈家的灯还亮着,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渗出来,在地上投出些碎字,"奠孝寿",拼拼凑凑的,像谁写了一半的遗书。

  "别老盯着那边。"姥姥攥着把艾草从屋里出来,银发在月光下泛着青白,手里的艾草梗子被她捏得发皱,绿汁顺着指缝往下滴,"夜猫子叫,魂魄跳,去给灶王爷烧柱香,让他老人家挡挡。"

  她的手抖得厉害,火柴划了三根才点着香。第一根划到一半就断了,第二根刚着就被风吹灭,第三根终于在掌心燃起来,火苗舔着香头,把她的影子钉在墙上,像幅褪色的门神,眼眶处被虫蛀了个洞,黑黢黢的,正对着西院的方向。

  西院突然传来"哐当"一声,是粗瓷碗摔碎的响,紧接着是舅舅的骂声,糙得像磨盘碾过石头:"你个丧门星!还敢摔碗?我打死你个不下蛋的鸡!"

  "又吵了。"姥姥往西边瞥了眼,香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一堆,像座微型的坟,"这日子,熬不住了。夜猫子叫到第六夜,就快......"她没说下去,只是把香插进灶王爷的香炉,插得很深,像在钉什么东西。

  早饭时,舅妈端着碗红薯粥过来了。她的眼泡肿得像含着水,眼皮上还有道红印,是被舅舅打的,可嘴角却挑着,露出颗镶金的门牙——那是前年跟舅舅去镇上赶集,在李记牙科花五十块钱镶的,她说要跟村里的寡妇翠兰比着亮,翠兰的金牙是三十块钱的。

  "婶子,"她往姥姥碗里夹了块腌萝卜,金牙在晨光里闪了闪,映得萝卜块都泛着黄,"我昨儿个梦见盖房子了。"

  "盖房子?"姥姥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竹筷子在粗瓷碗沿上硌出浅坑,"啥样的房子?"

  "可不是嘛。"舅妈喝了口粥,声音里带着笑,喉结动得像吞了个活物,"青砖大瓦房,屋脊上还蹲着俩石狮子,眼睛是绿琉璃的,夜里能发光。门帘是红绸子的,风一吹,哗啦啦响,比村东头老地主家的还阔气。院里还种着花,红的黄的,就是闻着有点腥......"

  姥姥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粥洒了半碗,在桌上漫开,像滩没擦干净的血:"你这丫头片子,咋啥都敢说!"她的声音发颤,额头上的青筋跳着,像条挣扎的蚯蚓,"咱这地方的讲究,梦见盖房是......是修阴宅!只有死人......"

  "谁死我都死不了。"舅妈猛地站起来,红薯粥碗往竹筐里一扔,筐沿磕在她的胯骨上,她却没躲,皮肉撞出"咚"的闷响,"我还等着抱大胖孙子呢。再说了,那房子里还摆着我爱吃的油糕,黄澄澄的,上面撒着白糖,我都闻见香味了......"

  她转身走的时候,脚后跟磕在姥姥家的门槛上,"咚"的一声闷响,像块石头砸进土里。我盯着她的背影,看见她蓝布褂的后襟沾着片黄泥巴,形状像只没睁眼的猫,尾巴尖还翘着,正对着南岗子的方向。

  当天傍晚,二姨来了。她挎着个蓝布包,包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莲花,花瓣都歪向一边,像被人踩过。刚走到院里就直打哆嗦,说路上被风吹着了,领口的扣子扣错了位,露出的脖子上有片青痕,像被什么东西勒过。

  "婶子,我昨儿个做了个怪梦。"二姨往炕里挪了挪,红帕子在手里拧成了绳,帕角绣的"平安"二字被她攥得发皱,"梦见个女的,穿件红棉袄,青布裤子,背对着我,往南岗子走。"

  姥姥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星子溅出来,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皱纹里像藏着无数双眼睛:"南岗子?那地方除了坟头就是荒草,十年前还吊死过一个外乡媳妇......"

  "可不是嘛。"二姨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帕子边缘都被她咬出了牙印,唾沫把布面浸得发乌,"那女的走得可快了,脚不沾地似的,两边的坟头都冒着白气,像刚烧过纸。我喊她,她也不回头,红棉袄的后襟被风吹起来,露出里面的白棉花,一缕一缕的,像......像坟头飘的幡。"

  我突然想起舅妈那件红羽绒服——去年冬天在镇上供销社买的处理货,洗得发白,里子的棉絮总往外钻,挂在院里晒的时候,风一吹就飘起来,真像二姨说的那样,像幡。

  正说着,西院的吵架声炸了锅。舅舅的吼声像头被捅了的野猪,震得窗纸都颤:"你还敢顶嘴?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可舅妈却没声,静得疹人,连平时总爱叫的那只芦花鸡都没了动静。

  没过多久,二姨突然蹦起来,红帕子掉在地上,露出她盘在头顶的头发,里面缠着根白线头,像根细麻绳:"坏了!这静得不对!"

  她拽着姥姥就往西院跑,姥姥的小脚在地上崴了一下,发出"哎哟"的痛呼,可二姨像没听见,拽得更紧了。我跟在后面,看见舅妈家的院门敞着,门轴处的木楔子掉了,门在风里晃晃悠悠的,像张没合拢的嘴,门楣上还挂着去年贴的"福"字,被雨水泡得发黑,倒过来像个"死"字。

  院里的鸡被惊得乱飞,鸡毛飘在半空,像些碎纸片。舅舅蹲在台阶上抽烟,烟头的火光一明一灭,把他的脸照得青一块紫一块,眼角的泪混着烟灰往下淌,在下巴上积成黑水珠。

  "人呢?"二姨往屋里瞅,声音发飘,像被风吹走了一半。

  "喂猪去了。"舅舅把烟头往地上摁,火星子溅到他的布鞋上,烧出个小洞,他却没动,"刚才还哭天抢地,抓着我的胳膊咬,那牙印子,啧啧......"他撸起袖子,胳膊上果然有圈牙印,红得发紫,像被蛇缠过,中间还渗着血珠,"突然就笑了,说猪该饿了,端着食盆就往外走,脚底下没声,像飘着似的。"

  猪圈那边传来"哗啦"一声,是猪食倒进石槽的响,闷闷的,像有人在填土。平时猪一吃食就哼哼唧唧的,今儿个却静悄悄的,只有木瓢刮过石槽的"沙沙"声,一下,又一下,听得人头皮发麻。

  二姨突然"哎呀"一声,拽着姥姥的胳膊就往猪圈跑,跑得太急,绣花鞋都掉了一只,露出的袜子底沾着泥,还挂着根干枯的狗尾草,像踩着块坟土。

  我追到猪圈边时,看见舅妈背对着我们站着。她上身穿的正是那件红羽绒服,洗得发白的地方泛着灰,像落了层坟头土;下身是条青绿色的裤子——那是去年二姨给她做的,说显年轻,裤脚沾着些黄泥巴,还挂着根干枯的野草,叶片边缘有锯齿,是南岗子特有的"鬼见愁"。

  月光从树杈间漏下来,照在她身上,红的更红,青的更青,像幅染了血的年画。她手里的木瓢"咚"地掉在地上,猪食溅出来,溅在她的裤脚上,是些没搅开的玉米面和野菜,混着股酸馊味,她却没动,只是肩膀微微晃着,像是在笑。

  "翠花?"二姨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每说一个字都像要散架,"咱回屋吧,天凉,露水重。"

  舅妈没回头,突然"嗤"地笑出了声,声音尖得像指甲刮过玻璃,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惊得树上的猫头鹰又叫了一声:"你们看,这猪多能吃。"她伸手指着猪圈里的老母猪,那猪正低着头拱石槽,屁股撅得老高,"吃得多,长得壮,杀的时候......血能接一脸盆......"

  "别说了!"二姨突然打断她,红帕子不知何时被她攥成了团,上面的莲花都被捏变了形,"回屋去!再胡说八道,小心老仙儿罚你!"

  舅妈这才慢慢转过身,脸上没泪,也没怒,只是嘴角挑着,金牙在月光下闪了闪,像块浸了血的铜。"咋了?"她歪着头看二姨,眼睛亮得吓人,瞳孔里映着猪圈的黑影,像两口深井,"我说错了?人不也一样,吃得多,长得壮,该走的时候......眼睛一闭,啥都不知道了......"

  "闭嘴!"舅舅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扬手就要打,可手举到半空,又垂了下去,他的手抖得厉害,指节发白,"你这是疯了!中邪了!"

  舅妈突然笑出声,笑得直不起腰,红羽绒服的帽子滑下来,露出她的头发,乱蓬蓬的,沾着些草屑和泥土,像刚在坟地里滚过。"我没疯。"她扶着猪圈的土墙直起身,墙皮被她抠下来一小块,露出里面的黄土,"我就是觉得,这猪挺乖的。你看它,眼睛黑溜溜的,跟我昨儿个梦见的石狮子似的......"

  二姨的脸白得像纸,突然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凉得像冰,指甲掐进我的肉里:"小远,你看她的鞋......"

  我往舅妈脚上看,她的布鞋沾着厚厚的泥,鞋跟上还挂着片黄纸,边角卷着,上面印着个模糊的"奠"字——那是南岗子坟头烧纸时飘的,去年清明我还捡过一张。更吓人的是,她的脚踝处有圈红痕,像被红绸子勒过,和二姨脖子上的青痕形状相似,只是颜色更艳,像渗着血。

  "坏了,坏了......"二姨的声音都变了调,拉着姥姥就往屋里走,"她这是被缠上了!那梦里的红棉袄......就是她自己!"

  亲戚们都被叫来劝架。三舅爷拄着拐杖来了,他的拐杖头是个铜葫芦,据说是能辟邪的,往院里一戳,"咚"的一声,惊得鸡又飞起来。五姑奶带着她的"仙儿"也来了,是只老黄皮子,装在笼子里,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舅妈。

  舅妈坐在炕沿上,红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顶,把半张脸都埋在里面,只露出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油灯。灯芯爆出个火星,她的眼睫毛颤了颤,像只停在上面的蛾子。谁说话她都点头,嘴角始终挑着,金牙时不时闪一下,像口等着吃食的棺材。

  舅舅被劝到东屋睡了,他喝醉了,趴在炕边哼哼,像头受伤的牲口,嘴里还嘟囔着:"你别找我......不是我害的你......"

  姥姥和二姨守着舅妈,我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听着院外的猫头鹰叫,一声比一声急,像在数着什么。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随着月光移动,慢慢爬到舅妈脚边,像只手,要把她拖进黑暗里。

  后半夜,油灯的火苗突然往下一缩,屋里暗了半截,灯芯处结了个灯花,像只睁着的眼。舅妈突然站起来,动作轻飘飘的,像片叶子,脚底板沾着的泥在地上印出串脚印,朝着门口去,却在门槛处断了,像凭空消失了。

  "我去趟茅房。"她说着就往外走,红羽绒服在昏暗中像团跳动的火,衣摆扫过炕沿,带起些灰尘,在灯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却没一粒落在她身上。

  "我跟你去。"二姨赶紧跟上,帕子在手里挥着,像在赶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嘴里还念念有词:"老仙儿保佑,邪祟退散......"

  等她们回来,舅妈又坐回炕沿,眼睛还是直勾勾的。二姨趴在姥姥耳边说了些什么,我听见"茅房黄纸红绸子"几个词,姥姥的脸瞬间白了,抓着舅妈的手就不放,指甲都快掐进她的肉里,舅妈却像没知觉,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天快亮时,猫头鹰叫得更凶了,像是就停在房顶上,翅膀扑棱的声都听得见,羽毛扫过瓦片,"沙沙"响,像有人在上面走。二姨说家里的鸡该喂了,要回去一趟,临走前死死盯着我,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要渗出来:"看好你舅妈,别让她单独出去,尤其是别让她往南岗子去,听见没?"

  她走后没多久,姥姥就靠着炕沿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像在给谁磕头。我盯着舅妈,她的眼睛慢慢闭上了,嘴角的笑意却没散,金牙在微光里闪着,像颗埋在土里的元宝。她的右手悄悄抬起来,手指弯曲着,像在抓什么,指甲缝里嵌着些黑泥,和猪圈墙上的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舅妈突然睁开眼,眼神亮得吓人,轻轻掰开姥姥的手,动作轻柔得像抚摸婴儿。她站起身往屋外走,我赶紧跟出去,看见她没往茅房去,而是往院门口走,红羽绒服在晨光里像团烧着的纸,身后的脚印在门槛处又断了,这次断得更彻底,像被什么东西擦掉了。

  "舅妈?"我小声喊,声音被风吹得散了,像把沙子撒在地上。

  她没回头,推开院门就往西走,青绿色的裤脚扫过路边的野草,草叶上的露水沾在裤腿上,像些亮晶晶的泪,却没打湿布料,像隔着层东西。我追了两步,看见她往南岗子的方向去了,脚步轻快得像没踩在地上,路过老槐树时,树上的猫头鹰突然俯冲下来,翅膀擦着她的头顶飞过,她却没躲,只是抬手摸了摸头发,像在整理什么。

  等我把姥姥叫醒,再往南岗子追时,只看见路边有只掉了的布鞋,是舅妈常穿的那双,鞋跟上还挂着那片黄纸,"奠"字被露水洇得发涨,像个哭肿的眼。布鞋旁边,有串浅浅的脚印,一直往南岗子深处去,到了那棵吊死过外乡媳妇的老榆树下,突然没了,地上只有摊黑褐色的汁液,像老槐树上淌下来的那种,腥甜的味在晨光里格外刺鼻。

  回到西院时,东屋传来舅舅的尖叫,像被人剜了心,一声比一声凄厉。我们冲进屋,看见舅妈躺在炕上,眼睛闭着,嘴角还挑着,金牙闪着光,像在笑。她的手边倒着个空药瓶,标签被撕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点白色的粉末,像没烧尽的纸灰,散在炕上,拼出个歪歪扭扭的"房"字。

  猫头鹰的叫声突然停了。

  出殡那天,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黑布。二姨说她又梦见那个穿红棉袄的女子了,这次女子转过身来,脸上镶着颗金牙,笑着对她说:"我的房子盖好了,红绸子门帘,石狮子守着,你要不要来看看?院里的油糕还热着呢......"

  送葬的队伍经过老槐树时,有只猫头鹰从树上飞起来,翅膀扫过我的脸,带着股土腥气,翅膀底下的羽毛是黑的,沾着些黏糊糊的东西,蹭在我的脸上,像舅妈后襟的泥巴。我抬头看,它飞得很慢,往南岗子的方向去了,翅膀展开的影子,像面招魂的幡,在阴沉的天上飘着。

  埋完舅妈的第七天,姥姥去南岗子烧纸,回来后说看见舅妈那件红羽绒服挂在坟头的柳树上,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面红绸子门帘。而舅舅从那天起就疯了,总坐在猪圈边笑,手里拿着个破木瓢,一遍遍地往石槽里舀空气,嘴里念叨着:"你看这猪多能吃,杀的时候,肉肯定香......"他的胳膊上,那圈牙印始终没消,红得发紫,像条永远解不开的锁链。

  没过多久,二姨也出事了。那天她去给舅妈上坟,回来后就说头疼,总看见个穿红棉袄的影子在窗根下晃。三舅爷来给她叫魂,烧了黄纸,撒了糯米,可二姨的病越来越重,整天抱着那个蓝布包,说里面的"老仙儿"在哭,哭的声音像猫头鹰叫。

  有天夜里,我去看二姨,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哗啦啦"的响,像红绸子被风吹动。推开门一看,二姨吊在房梁上,穿着件红棉袄——谁也不知道她从哪弄来的,款式和她梦里的一模一样。她的脖子歪得厉害,舌头伸出来老长,嘴角却挑着,露出半截舌头,上面沾着点黄,像镶了颗假金牙。

  她脚边的地上,那个蓝布包敞着,里面的黄皮子不见了,只有几根黄毛和一片"鬼见愁"的叶子,和舅妈裤脚上挂着的一模一样。

  三舅爷说这是"撞客"了,得请道士来做法。道士来了,穿着道袍,拿着桃木剑,在院里跳来跳去,嘴里念着听不懂的咒语。他说舅妈是被南岗子的"东西"缠上了,二姨是因为"看了不该看的",才遭了报应。

  做法那天,老槐树上的猫头鹰叫得特别凶,从早到晚没停过。道士把桃木剑插进老槐树的树洞里,剑身上立刻渗出黑褐色的汁液,像血。他说这树成了精,吸了太多怨气,得烧了才行。

  可没等点火,三舅爷就出事了。他拄着铜葫芦拐杖在院里看热闹,突然"哎哟"一声倒在地上,拐杖滚到一边,铜葫芦摔成了两半,里面流出些黑灰,像烧过的纸。等我们把他扶起来,他已经没气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里映着老槐树的影子,像口棺材。

  村里开始人心惶惶,都说南岗子的"东西"出来作祟了,要一连带走七个人。第一个是舅妈,第二个是二姨,第三个是三舅爷......人们白天不敢出门,夜里早早熄灯,只有西院的舅舅还在猪圈边坐着,对着老母猪傻笑,说些没人能懂的话。

  五姑奶吓得带着全家搬走了,走的那天,她家的老黄皮子突然从笼子里钻出来,往南岗子的方向跑,五姑奶想追,却被门槛绊倒,摔断了腿,最后是被抬着走的。

  村里只剩下姥姥、我、疯了的舅舅,还有几个舍不得走的老人。姥姥整天烧香,把家里的艾草都快烧光了,屋里的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可灶王爷的香炉里,香总是烧到一半就灭,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

  舅妈"头七"过后的第二天,舅舅突然不笑了。他坐在猪圈边,眼神直勾勾的,像舅妈死前那样。我去给他送吃的,看见他手里拿着片黄纸,上面的"奠"字被他摸得发亮,和舅妈鞋跟上的那片一模一样。

  "她来了。"舅舅突然说,声音平得像水,"红绸子门帘,石狮子,还有油糕......她让我去做客。"

  我吓得手里的碗都掉了,粥洒在地上,引来那只老母猪,它哼哼着凑过来,嘴拱着舅舅的裤脚,眼睛黑溜溜的,真像舅妈说的石狮子。

  那天夜里,舅舅不见了。猪圈的门敞着,老母猪也没了,石槽里空空的,只有些啃剩的骨头,白森森的,不知道是猪的,还是人的。

  姥姥说,舅舅是被"请"去做客了,第四个。

  接下来的日子,村里更静了。老人们接二连三地走,有的睡死过去,有的掉进河里,死法都不一样,可每次出事前,老槐树上的猫头鹰都会叫,叫够七声就停。

  第六个走的是村东头的王瞎子,他虽然瞎,却总说自己能看见"颜色"。出事前一天,他拄着拐杖摸到姥姥家,说看见南岗子那边一片红,像着了火,还有股油糕的香味。

  "是红棉袄......"王瞎子的声音抖得厉害,"她在招手,说还差一个......"

  第二天,人们在老槐树下发现了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突然看见了什么,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油糕,黄澄澄的,上面撒着白糖,可咬开的地方,里面却是黑的,像掺了煤渣。

  现在,村里只剩下我和姥姥了。姥姥说,第七个该轮到她了,因为她骂过舅妈"修阴宅",触了忌讳。她把家里所有的黄纸都烧了,说要给"那边"送点钱,求个好死。

  老槐树上的猫头鹰又开始叫了,第一声,第二声......我蹲在门槛上,看着西院的空房子,窗棂上的报纸被风吹得哗啦啦响,露出后面黑洞洞的窗洞,像只睁着的眼。

  突然,姥姥从屋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件红棉袄,是二姨死时穿的那件,她不知何时收了起来,上面还沾着些黑灰。

  "她来了。"姥姥的声音很平静,不像害怕,倒像解脱,"红绸子门帘,石狮子,油糕......都齐了。"

  她穿上红棉袄,扣子一个个扣好,走到院门口,回头对我笑了笑,嘴角的皱纹里积着香灰,像镶了颗灰牙。

  "小远,别等了。"她说,"这房子盖好了,该住人了。"

  姥姥往南岗子的方向走去,红棉袄在夜色里像团火,她的脚步很轻快,像舅妈和舅舅那样,脚不沾地。老槐树上的猫头鹰叫到第七声时,她的影子消失在南岗子的入口,像被黑暗吞了进去。

  我站在院里,看着老槐树的影子,歪得像口棺材。风吹过,树身的裂纹里又渗出黑褐色的汁液,顺着树干往下淌,在树根处积成小小的一滩,这次我看清了,那汁液里混着些白森森的东西,像碎骨头。

  第二天,我离开了村子。走的时候,西院的猪圈里传来哼哼声,那只老母猪不知何时回来了,正趴在石槽边,肚子鼓鼓的,像怀了崽。它看见我,抬起头,眼睛黑溜溜的,嘴角似乎挑着,露出两颗尖尖的牙,像......像颗金牙。

  老槐树上的猫头鹰还在叫,只是这次,不再是七声,而是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像在数着什么,又像在笑。

  后来我再也没回过村子,只是偶尔会梦见南岗子。梦里有青砖大瓦房,红绸子门帘在风里哗啦啦响,屋脊上的石狮子眼睛是绿的,夜里会发光。舅妈、舅舅、二姨、三舅爷......他们都坐在院里,笑着对我招手,桌上摆着黄澄澄的油糕,上面撒着白糖。

  舅妈走过来,金牙在阳光下闪着,她拉着我的手,手心凉得像冰:"快来呀,就等你了......这房子,盖得可好了。"

  我想跑,可脚像被钉在地上,低头一看,地上的泥土里渗着黑褐色的汁液,混着白森森的碎骨头,像老槐树根下的那滩。

  这时,屋脊上的石狮子突然眨了眨眼,发出猫头鹰的叫声,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