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鬼节童谣-《半夜起床别开灯》

  康熙二十三年七月半,黑云啃碎了月亮,碎银似的月光洒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的骨头渣。我缩在城隍庙的供桌下,听着庙外飘进来的童谣,后颈的冷汗把浆洗的青布衫浸得发黏,贴在皮肤上像条冰凉的蛇。

  "七月半,诡门开,妖魔诡怪放出来......"

  唱童谣的是个穿红肚兜的娃娃,脸白得像裱糊匠用的棉纸,正蹲在庙门口的石狮子旁。他手里把玩着颗骷髅头,指节捏着天灵盖的位置,骨头上还挂着几缕灰黑色的东西,像没刮净的腐肉。那声音又尖又脆,每个字都像用绣花针往人骨头里扎。

  我叫沈砚,原是苏州城里的画匠,靠着给大户人家画影壁混口饭吃。谁料上月城里闹瘟疫,雇主一家七口死得只剩个空宅院,我被巡城的兵丁当成带疫的流民,打了三十大板扔出城门。身上的盘缠早被扒光,只能拖着伤腿往乡下躲,恰逢今夜鬼节,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好钻进这荒庙避避。

  供桌下积着寸厚的香灰,混着老鼠屎,踩上去"沙沙"响,像有人在耳边磨牙。城隍爷神像的眼珠子是琉璃的,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绿光,正对着我藏身的角落,仿佛在数我心跳的次数。供桌腿上缠着圈红布,边角磨得发白,上面绣的"风调雨顺"四个字被虫蛀得只剩个"雨"字,像滴淌着的血。

  "左马面,右牛头,诡差巡街莫停留......"

  娃娃的声音更近了,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门轴转动的声音像骨头摩擦。一阵阴风灌进来,吹得供桌上的残烛"噼啪"爆火星,把神像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墙上晃来晃去,像个张牙舞爪的鬼影。

  我死死捂住嘴,指节掐进腮帮子,尝到股铁锈味。透过供桌与地面的缝隙,看见那双小小的红绣鞋停在香炉旁,鞋尖绣着的莲蓬被血浸得发黑,像刚从泥里捞出来的。那颗骷髅头被他放在地上,眼窝正对着供桌,黑洞洞的,像是在看我藏得够不够深。

  "吊死诡,舌头长,当心脖子吊房梁......"

  娃娃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声像破锣敲在空缸上,震得我耳膜发疼。他用红绣鞋尖踢了踢骷髅头,"咕噜噜"滚到供桌下,停在我的脚边。我低头一看,那骷髅的臼齿缝里还嵌着点布条,青灰色的,正是我今早被兵丁撕破的袖口料子。

  "赶紧走,赶紧走,否则今日命当休......"

  他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庙外传来马蹄声,"哒哒哒",沉得像踩在人的肋骨上。红绣鞋在地上乱蹭,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往后拖,很快就没了动静。

  我刚松了口气,后颈突然一凉,像有人对着我的脖子吹了口气。供桌猛地被人从外面踹了一脚,"哐当"一声,香灰撒了我满头满脸,迷得眼睛生疼。

  "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是个粗嗓门,带着股浓烈的酒气。我从供桌缝里往外瞅,见是个穿青色官服的,帽翅歪在一边,腰间挂着串钥匙,叮当作响。他手里拎着把鬼头刀,刀身上的血珠正往下滴,落在青砖地上"嗒嗒"响,像在数着什么。

  他身后跟着两个差役,都歪戴帽子,一个手里拖着根锈铁链,另一个扛着个麻袋,麻袋里不知装着什么活物,沉甸甸的,还在蠕动,发出"呜呜"的声,像只被捆住的狗。

  "回李爷,许是野狗吧。"拖铁链的差役咧嘴笑,露出颗金灿灿的牙,"这荒庙,除了咱们兄弟,就是些孤魂野鬼了。"

  被称作李爷的官差往地上啐了口痰,黄糊糊的,"昨儿个城西张屠户,今早被发现吊在房梁上,舌头伸得能舔到肚脐眼,跟庙里那吊死鬼似的......"

  我心里猛地一紧,想起方才的童谣。供桌下的骷髅头突然动了动,下颌骨张了张,像是在说什么。

  "菜市口,没了头,怨气难消来寻仇......"

  扛麻袋的差役突然"哎呀"一声,麻袋从肩上滑下来,"咚"地砸在地上。袋口散开,滚出个东西——是颗人头,梳着总角,脸上还沾着红肚兜的布丝,正是方才唱童谣的娃娃!

  李爷吓得后退半步,拔刀就砍,"妈的,晦气!"鬼头刀劈在青砖地上,火星四溅。那颗人头却"咕噜噜"滚到供桌下,停在我的脚边,眼睛突然睁开,黑洞洞的,嘴角咧开,像是在笑。

  "别抬头,别抬头,小心翼翼掂脚走......"

  人头突然开口,声音还是又尖又脆,只是混着股浓重的血腥味。我浑身的血瞬间凉透,看见李爷和两个差役都定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城隍爷神像,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后仰,像是被人拽着头发往上提。

  他们的舌头慢慢伸出来,越来越长,垂到胸口,紫黑紫黑的,像条泡烂的茄子。"嗬嗬"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像破风箱在拉。

  供桌下的人头笑得更欢了,"吊死诡来收人啦......"

  我猛地推开供桌,连滚带爬地往外跑。经过李爷身边时,他突然伸出手抓住我的脚踝,那手凉得像冰窖里的铁块,指甲尖得像锥子,在我小腿上划出三道血痕,血珠立马冒了出来。

  "一起走......"他的舌头打着结,涎水顺着下巴往下滴,"七月半,该上路了......"

  我用尽全力踹开他的手,光着脚冲出庙门。月光下,城隍庙的山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三个影子,都吊在房梁上,舌头垂得老长,正是那三个官差。他们的影子在月光里晃来晃去,像挂在晾衣绳上的猪下水。

  "哗啦啦,哗啦啦,小孩哭着要回家......"

  路边的老柳树下,蹲着个穿绿袄的妇人,怀里抱着个襁褓。那婴儿的脸青得像靛染的,眼睛闭着,嘴角却向上翘着,像是在笑。妇人一边轻轻摇晃,一边哼唱,声音像用指甲刮过粗砂纸,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不敢多看,埋头往前跑。脚下的碎石子硌得脚心疼,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回头望时,城隍庙的方向亮起一片红光,像是起了火,那三个吊死的影子在火光里摆来摆去,像庙里供着的肉脯。

  跑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看见前面有片瓜田,瓜棚里亮着盏油灯,隐约有人影在晃动。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奔过去。

  瓜棚里坐着个老汉,手里在编草绳,看见我冲过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慢悠悠地说:"进来吧,外面不干净。"

  我钻进棚子,一股汗味混着熟西瓜的甜香扑面而来,总算让人踏实了些。老汉从草堆里摸出个西瓜,往我面前一推,"吃点,压惊。"

  那西瓜圆滚滚的,皮上的纹路黑绿相间。我咽了口唾沫,刚要伸手去接,突然发现那纹路像极了一张人脸,眼睛、鼻子、嘴样样俱全,正对着我笑。我吓得手一抖,西瓜"啪"地掉在地上,裂开的缝里淌出来的不是红瓤,而是黑褐色的粘液,还混着几缕灰白的头发。

  "咕噜噜,咕噜噜,肚中饥饿扛不住......"

  老汉突然抬起头,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的牙是黑黄色的,像被烟熏过的焦木。他手里的草绳不知何时变成了根粗麻绳,正慢慢往我脖子上缠,"今晚还没吃饱呢......"

  我这才发现,老汉的脚根本没沾地,像片叶子似的飘在半空。瓜棚的角落里堆着些白花花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人的骨头,指骨上还套着个黄铜顶针,像是个妇人的物件。

  "别停下,别停下,吃饱喝足好上路......"

  他的声音越来越尖,像极了方才那个红肚兜娃娃。我猛地推开他,连滚带爬地冲出瓜棚,看见瓜田里的西瓜都裂开了口,每个里面都躺着颗人头,有老有少,眼睛都圆睁着,嘴角向上翘,像是在笑。

  "你说他,我说她,奸夫淫妇罪当杀......"

  前面的村口有火光,还传来人说话的声音。我咬着牙跑过去,看见几个村民举着火把,围着两个跪在地上的人。一男一女,都被粗麻绳捆着,嘴里塞着破布,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快点骂,快点骂,不要好言给了它......"

  村民们一边往那两人身上扔石头,一边唾沫横飞地咒骂。我从他们的骂声里听出些眉目——这对男女是叔嫂,因通奸被抓了现行,按村规要沉塘。

  那男的是村里的秀才,戴的方巾被踩在脚下,脸上全是血,却仍梗着脖子瞪着村民,眼神里像有团火。他的嫂子低着头,头发遮住了脸,肩膀抖得像筛糠,看着倒像是在哭。

  突然,那嫂子猛地抬起头,头发里露出张青灰色的脸,眼睛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她对着我笑了笑,嘴里的破布掉了出来,里面没有舌头,而是条小蛇,吐着分叉的信子,发出"嘶嘶"的声。

  "诡书生,坏心肠,颠倒黑白害人命......"

  秀才不知何时挣脱了绳子,捡起块石头就往我头上砸,"是你!是你勾引我嫂子!"他的眼睛红得像血,"我要杀了你!"

  村民们也疯了似的冲过来,手里的火把照亮了他们的脸,个个面目狰狞,像庙里泥塑的恶鬼。我转身就跑,听见身后传来凄厉的惨叫。回头望时,那对男女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身上的麻绳变成了数不清的小蛇,正缠在村民的脖子上,越勒越紧。

  秀才的方巾挂在蛇头上,镜片反射着火光,照出他自己的脸——青灰色的,和他嫂子一模一样,嘴角向上翘着,像是在笑。

  "莫听他,莫听他,坚持正道到天明......"

  天上的黑云终于散了些,露出半个月亮,惨白惨白的,像块死人的骨头。我看见前面有座石桥,桥上站着个穿白衫的书生,正对着月亮吟诗,声音朗朗的,像学堂里的先生。

  "兄台,可是迷路了?"书生转过身来,眉目清秀,手里拿着本线装书,"今晚是鬼节,路上不太平,不如到寒舍暂住一晚?"

  我看着他温文尔雅的样子,心里稍稍安定,刚想答应,突然瞥见他映在桥上的影子——月光下,那影子竟没有头,脖子那里平平整整的,像被人用铡刀铡过。

  他手里的书突然掉在地上,书页散开,飘到我脚边。我捡起来一看,是本官府布告,上面用朱砂画着个圈,圈里写着:"康熙二十二年五月,斩书生王敬之於石桥,因其构陷良妇,致其含冤而死。"

  "莫听他,莫听他......"我想起那童谣,转身就跑。

  书生在后面紧追不舍,声音越来越近,"我是好人啊......我是被冤枉的......"他手里的书变成了把明晃晃的刀,朝着我的头砍过来。

  我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河里。冰冷的河水像无数根针,扎得我骨头缝都疼。透过水面,看见石桥上的书生被两个黑影架着,一个马面,一个牛头,都拿着铁链,正把他往桥下拉。书生的头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水边,眼睛还在眨,嘴里念叨着"我是被冤枉的......"

  河水越来越冷,我觉得自己快要冻僵了。恍惚中,看见水面上漂着很多东西,都是今晚见过的——红肚兜娃娃的骷髅头,李爷他们的舌头,瓜老汉的骨头,村民的火把,还有书生的头。

  它们围着我,转来转去,嘴里都在唱那首童谣:

  "七月半,诡门开,妖魔诡怪放出来......"

  我拼命往岸边游,终于抓住了块石头,挣扎着爬了上去。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像张死人的脸。

  那些东西都不见了,水面平静得像面镜子。

  我瘫在河滩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回头望去,身后是片乱葬岗,坟头林立,每个坟前都插着块木牌,上面的名字,正是昨晚那些"鬼"。

  最前面的那座新坟前,放着件小小的红肚兜,旁边的木牌上写着:"小儿阿狗,康熙二十三年死于瘟疫,年仅五岁。"

  我突然想起那首童谣,原来每个字,都是他们的故事。

  太阳升起来了,金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站起身,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身后传来一阵风吹过的声音,像有人在唱歌,又轻又飘:

  "坚持正道到天明......"

  我知道,今晚过去,还有下一个七月半。但只要心里敞亮,走得端正,就不怕那些东西。

  只是从那以后,每逢七月半,我再也不敢听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