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无人在意-《刑部打工:卷死怨种同僚》

  雍朝,建安二十六年,夏夜,顺天府。

  京城西北,碎玉湖畔,是另一番不同于皇城禁苑的繁华天地。

  夜色如墨,却被湖畔连绵不绝的灯火硬生生撕开一道暖融喧闹的口子。

  无数亭台楼阁临水而建,更有那各色画舫、游船,头尾相接,将偌大一片湖面映照得如同坠落凡间的银河,流光溢彩,几乎要晃瞎人眼。

  丝竹管弦、笑闹喧哗之声从每一扇雕花窗后汹涌而出,纠缠着浓郁的酒香、脂粉香,与湖面氤氲的水汽混合,发酵成一种令人心旌摇荡、醉生梦死的奢靡气息。

  这里是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乃至文人骚客寻欢作乐、一掷千金的销金窟。

  在这片极致的浮华之中,“醉仙舫”无疑是泊在湖心、最耀眼夺目的那一艘。

  三层楼船,雕栏玉砌,飞檐下悬挂的八角琉璃宫灯比别家更大、更亮,将船身每一寸描金绘彩都照得毫厘毕现,也映得甲板上那些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人影,都带了几分不真切的虚幻感。

  舫心开阔处,水晶珠帘半卷,便是主戏台。

  今夜压轴的,是醉仙舫正当红的歌姬红绡。

  一袭烈焰般的红绡舞裙,衬得她肤光胜雪,云鬓微松,斜插一支金步摇,随着她翩跹舞步叮咚作响。

  美人眼波流转,顾盼间媚意横生,朱唇轻启,唱的是时下最撩人心弦的靡丽小调。

  嗓音又甜又糯,勾得台下几位豪客心痒难耐,叫好声、打赏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好!红绡姑娘这嗓子,真真是酥到人骨子里了!”

  “满上!再给红绡姑娘满上!爷重重有赏!”

  “喝!这杯必须喝!喝了这杯,今年花魁非你莫属!”

  红绡似乎也极享受这众星捧月,笑靥如花,纤纤玉指接过递到唇边的酒盏,来者不拒,仰头便尽。

  几轮下来,她脸颊飞起浓酽红霞,眼神渐染迷离,舞步也开始虚浮,带着几分醉酒的媚态,反而更引得台下阵阵哄闹,气氛灼热。

  表演告一段落,红绡下去更衣,准备下次登台。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红绡的身影穿过一道封闭的回廊,后边是层层叠叠的薄纱轻幔,她似乎是不胜酒力,一个踉跄之下,越过半人高的栏杆——

  “哎呀!”

  “小心!”

  近处几声惊呼尖利响起!

  却终究慢了。

  那道窈窕夺目的红色身影,轻飘飘地越过栏杆,直直坠向下方深不见底的漆黑湖面。

  “噗通——!”

  沉重而清晰的落水声,瞬间盖过了所有的丝竹喧哗!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是红绡姑娘!天哪!红绡姑娘掉下去了……!”

  “快救人!快下去救人啊!”

  宾客们惊惶失措地涌向栏杆边,探头朝下张望,挤作一团。

  侍女们吓得脸色惨白,手中玉盘金盏哐当落地,瓜果酒水淋漓四溅。

  乐师们也停了演奏,目瞪口呆地站了起来。

  湖面之上,只有画舫灯火投下的破碎光斑在剧烈晃动。

  那抹刺眼的红色在水中徒劳地扑腾了几下,溅起些微水花,冒了几个气泡,便无声无息地被深沉的黑暗吞噬,再也不见踪影。

  “放舢板!快放舢板下去!”几个反应快的水手和胆大的宾客急忙呼喊起来,手忙脚乱地解缆绳,放下救援的小舟,拿着长竹竿、挠钩往水里焦急地探捞。

  乱哄哄之中,人群里几位看得真切的人,已是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一个脑满肠肥、穿着团花锦缎袍子、手指上戴了个硕大翡翠扳指的富商——钱老板,拍着自己咚咚跳的胸口,声音发颤地对周围人说道:“哎哟喂!可吓煞老夫了!我方才就离她不到一丈远,红绡姑娘只怕是吃醉了酒,自个儿没站稳,一头就栽下去了!那酒气,隔老远都闻见了!”

  “唉……天妒红颜呐!”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个瘦高个、穿着半旧湖蓝文士衫、脖子伸得老长的书生——人称孙秀才的,立刻接腔:“钱老板所言极是,晚生也瞧得清清楚楚!”

  “红绡姑娘刚刚……舞裙的云肩似乎挂了一下栏杆?她靠着廊柱想将之扯开,然后就是一个趔趄!软绵绵的,惊呼都只半声,就……就下去了!可惜……可叹!”

  这时,一位捋着山羊胡、看起来颇有年纪、身着褐色直缀的老者也跟着摇头叹息:“唉!红颜薄命,红颜薄命啊!老夫观她今夜饮酒过量,下台入那处走廊时便步履虚浮,神魂已驰,已有八九分醉态。”

  “常言道,酒能乱性,亦能失形……这般失足落水,虽令人痛心疾首,却也实乃……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啊。可惜了,本是花魁有望的……”

  这三人的话,迅速在惊慌的人群中传播开来,众人脸上的惊惶渐渐褪去,换上了惋惜、感慨,甚至一丝事不关己的猎奇。

  “真是可惜了……红绡姑娘的舞姿,那可是京中一绝啊……今年这花魁大会,少了她,可失色不少……”一个穿着杭绸衣袍的富商小声对同伴嘀咕,语气里满是遗憾。

  “谁说不是呢!”同伴立刻附和,随即又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你发现没?这醉仙舫是不是犯了什么太岁?”

  “上月刚没了个抚琴的绿漪姑娘,也是这么没声没响就落了水,捞上来都说是不小心……这还没一个月,红绡姑娘又……这也太巧了!”

  那富商脸色微微一变,赶紧扯了他一下,眼神警惕地四下瞟了瞟,声音压得更低:“快别胡说!仔细让人听见……”

  “不过……这接连折损头牌,眼看花魁大会就要开了,难免不让人多想……会不会是……”

  他没敢说下去,但二人对视之间尽是心照不宣。

  难不成是有人为铲除竞争对手而下黑手?

  就在这时,舫主闻讯赶来了。

  这是个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的男子,面容白净俊朗,眼角带着些微细纹,不难看出,年轻时也称得上一声俊俏公子。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暗纹杭绸直裰,外罩一件玄色绣金坎肩,此刻看着倒显得十分精明干练。

  此刻他脸色沉痛,步伐急促,一到现场便连连拱手作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与哽咽:

  “诸位贵客!诸位贵客受惊了!舫内发生这种意外,惊扰了各位雅兴,实在是罪过!”他环视一周,目光在红绡落水处停留,痛心疾首地捶了一下栏杆,“红绡姑娘……红绡姑娘她不胜酒力,竟失足落水,当真是红颜薄命,本舫痛失明珠,实在是,实在是……”

  一边说着,竟哽咽起来。

  而后,他一边安抚客人,一边指挥众水手将尸体捞上来,还叹道:“待捞上来……好生……好生安置,明日一早,我便亲自去衙门报备此事,而后厚葬……”

  经过一番折腾,红绡终于被捞了上来,放在小舟里。

  湿透的红裙紧紧贴在早已失去生气的年轻躯体上,面色青白,长发凌乱地贴在冰冷的脸颊,往日娇艳动人的容颜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苍白。

  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和叹息,夹杂着几声女子的抽泣。

  舫主快步上前,只扫了一眼,便猛地扭过头去,仿佛不忍再看,声音沙哑地吩咐:“快!拿干净的锦被来,仔细裹好。抬下去……暂置冰室……好生看顾……”

  他挥挥手,自然有仆妇将尸体带下去安置。

  很快,尸体被抬走,地上的水渍也被迅速擦干。

  片刻后,丝竹声重新响了起来,虽然有些勉强,有些走调。

  酒水重新斟满,宾客们重新落座,交谈声、笑声再次响起,只是比之前压低了许多,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多了些复杂的东西,兴奋、惋惜、猜测……还有一丝事不关己的淡漠。

  那幽深的湖水似乎只是不经意地吞噬了一个小小的浪花,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映照着依旧璀璨辉煌的灯火,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只要不是谋杀,一个歌姬,死了也就死了,这些酒客最多不过感叹几句红颜薄命,演一演怜香惜玉,未来再充作谈资。

  至于那条鲜活的生命,无人会真正在意。

  风尘女子命贱,自来如此。